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一中操场上密密麻麻的新生。开学典礼的横幅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摆动,校领导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
李春珊站在人群中间,校服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她眯着眼睛,对这种千篇一律的仪式感到厌烦。爷爷奶奶今天早上又因为医药费吵了一架,她几乎是逃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的。
正当她盘算着放学后去哪找点零工时,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前排的一个身影,然后就定住了。
那女孩站得笔直,及肩的黑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即使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她却像是被单独打了一束光,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阳光跃动在她发梢,仿佛眷恋不肯离去。
李春珊感觉喉咙发干,不自觉地踮起脚,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校长讲话结束,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那女孩抬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手腕纤细得像是一折就断。
典礼终于结束,人群开始涌动。李春珊逆着人流,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方向,生怕跟丢了。几个男生嬉笑着从她身边挤过,撞得她一个趔趄,但她顾不上理会。
那女孩独自一人朝着教学楼走去,步态轻盈却透着疏离,仿佛周围嘈杂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看什么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汗津津的手臂搭上李春珊的肩膀。
是初中同学赵强,没想到他也考上了一中。李春珊甩开他的手臂,目光仍然追随着那个身影:“那是谁?”
赵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吹了声口哨:“哟,眼光不错啊。那是苏羽,初中就是她学校的校花了,听说成绩还好得离谱,直接分进重点班了。”
苏羽。李春珊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的确很好听。
“她有男朋友吗?”她状似随意地问。赵强嗤笑一声:“得了吧,谁敢追啊?她好像有点……怪怪的。初中三年几乎没听她说过几句话,放学就回家,从来不参加课外活动。有人说她自闭症,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李春珊没接话。苏羽已经走到教学楼楼梯口,阳光被屋檐切割,她的身影没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那天余下的时间,李春珊都心不在焉。老师的讲解左耳进右耳出,满脑子都是阳光下那段白皙的脖颈和扎成马尾的黑发。
放学铃声一响,李春珊就冲出了教室。她知道重点班的教室在顶层,于是守在了楼梯口。学生们鱼贯而出,喧闹声充斥着走廊。李春珊靠在墙上,假装在看风景,余光却紧盯着那间教室的门口。
终于,苏羽出来了。她还是一个人,背着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低头走着。
李春珊跟了上去。
走出校门,苏羽拐进了一条小巷。李春珊犹豫了一下,继续跟着,她依稀记得这附近有个老旧的小区。
果然,苏羽在一个单元门前停下,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就在这时,三个吊儿郎当的男生堵住了巷口。
“哟,好学生回来啦?”为首的黄毛笑嘻嘻地走近,“这周的钱准备好了吗?”李春珊屏住呼吸,躲在拐角处。她认出那几个人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专门勒索学生。
苏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开书包,拿出钱包。
“这就对了嘛,乖乖交钱,大家都省事。”黄毛得意地笑着,伸手就要拿钱。
李春珊的心揪紧了。她应该站出来,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她见过这些混混打人,下手又黑又狠。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她愣住了。
苏羽并没有把整个钱包递过去,而是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递向黄毛。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只是日常的交作业流程。
黄毛也愣了一下,显然没遇到过这么配合甚至预测到他们会出现的目标。他一把抓过钱,嘟囔了一句:“算你识相。”
三人晃悠着走了。苏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然后才转身开门上楼。整个过程,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李春珊从藏身处走出来,望着苏羽消失的楼道口,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不像是一个被勒索的学生该有的反应。没有恐惧,没有委屈,甚至没有表情——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麻木。
她想起赵强的话:“她好像有点怪怪的。”
夕阳西下,巷子被拉出长长的阴影。李春珊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情将会不一样了。
那个站在光里的女孩,和这个在阴影中麻木递出钞票的女孩,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苏羽?李春珊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揭开那层冷漠的面纱,看看下面藏着什么。
她转身走出小巷,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夕阳的余晖勉强透过楼道尽头积满灰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破碎的光影。苏羽站在家门前,钥匙捏在指尖,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渗入血液。
她静静站了几秒,像是在积蓄推开这扇门的勇气,又或者只是贪恋这片刻门外稀薄的、只属于她一人的空气。
门内隐约传来电视新闻播报声,字正腔圆,不带一丝感情。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
客厅里光线昏沉,窗帘只拉开一半。母亲林薇并没有像寻常家长那样在厨房忙碌,而是端坐在沙发上,背脊挺直,面前茶几上放着一杯微热的茶和一份翻开的文件。电视里正播放着本地新闻,但她显然没在看——苏羽进门的瞬间,那道目光就精准地投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回来了。”林薇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嗯。”苏羽低声应道,弯腰换鞋,将脱下的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鞋柜最下层,紧贴着边线。
“开学第一天,怎么样?”林薇拿起茶杯,轻轻吹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目光依旧锁定着苏羽。苏羽走到沙发旁,但没有坐下。“还好。开学典礼,领了新书,排了座位。”
“老师呢?班主任是谁?带毕业班有经验吗?”问题接连抛出,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错漏的审慎。
“班主任是李老师,教数学的。听说……带过两届毕业班。”
“数学老师当班主任还行。座位在第几排?”
“第三排中间。”
“嗯,位置还行。旁边坐的是谁?学习怎么样?”林薇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
“一个女生,叫王檬。还不了解。”
“多跟学习好的同学接触,少浪费时间。”林薇习惯性地叮嘱,话锋一转,“新发的书都检查过了?没有缺页漏印吧?”
“检查了,没有。”
“课程表拍了吗?发给我一份。”
苏羽拿出手机,将下午拍好的课程表照片发送过去。手机提示音立刻响起,林薇点开看了看,微微蹙眉:“周四下午有两节自习课?我跟你们班主任说说,看能不能申请回家自习,或者去校外辅导班。家里的时间利用率更高。”
苏羽沉默着。反抗是无效的,只会招来更长时间的“说服教育”和“为了你好”。
短暂的寂静后,林薇的视线落在了苏羽书包侧袋露出的浅蓝色帆布钱包上。
“钱包给我。”
苏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她垂下眼帘,拿出钱包递过去。指尖相触时,她感到母亲的手指冰凉,和自己的一样。
林薇打开钱包,熟练地清点里面的钞票。开学前,她刚给苏羽换了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作为一周的餐费和零用。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她的手指停住了。她又仔细翻看了夹层,甚至把零钱硬币都倒在茶几上拨弄了几下。
确确实实,少了一张一百元。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电视里新闻主播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钱呢?少了一百。去哪了?”林薇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刀子。苏羽的心脏微微收紧,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用了。”
“用了?”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一天时间!你用了一百块?你吃什么了?买了什么?说!”
“就……吃饭。”苏羽的声音更低了。
“吃饭?学校食堂一顿饭才多少钱?你当我没上过学?你吃的是龙肉吗?”林薇“啪”地一声把钱包摔在茶几上,几枚硬币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一个人养你容易吗?你倒好,一天就挥霍掉一百块!你跟你那个爹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爹”字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苏羽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林薇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儿,胸脯因为怒气而微微起伏。
“说话啊!哑巴了?是不是去买那些没用的贴纸本子了?还是学人家追星买周边了?我辛辛苦苦工作,省吃俭用供你读书,是指望你出人头地,不是让你学那些虚荣攀比的坏毛病!”
苏羽抿紧嘴唇,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她能感觉到母亲灼热的、失望的目光钉在自己头顶。
解释吗?说钱被混混抢走了?然后呢?母亲会去学校闹,会报警,会弄得人尽皆知,接下来她会更严格地控制自己的出行,甚至可能每天接送……那只会更糟。相比那种窒息的“关心”,眼前的责骂反而更容易忍受。
她只是选择了对自己而言更简单、更熟悉的那种痛苦。
“你是不是觉得我赚钱很容易?啊?”林薇见她不说话,怒气更盛,“你知不知道现在补课费多贵?房租多贵?水电煤气哪一样不要钱?你倒好,大手大脚,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你就是个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个德行!”
咒骂声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苏羽身上。她慢慢低下头,更深地把自己缩进那个无形的壳里。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嗡嗡作响,只有个别尖锐的词汇能穿透屏障——“一百块”、“不容易”、“一模一样”,还有……“白眼狼”。
她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嗯”,或者“知道了”,并非认错,只是表示她还在接收信息,试图让这场风暴快点过去。她的思绪飘散,想起下午巷口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我告诉你苏羽,”林薇骂得累了,喘着气坐回沙发,声音沙哑,“没有下次!听见没有?从明天开始,每天用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一笔一笔给我记清楚,晚上我要检查!要是再对不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零花钱也减半!”
“……知道了。”
“做饭去!”林薇疲惫地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苏羽转身,默默地走向厨房。她的背影单薄而挺直,步伐稳定,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
厨房里冰冷而整洁,灶具光亮得反光。她打开冰箱,拿出蔬菜和鸡蛋,开始熟练地淘米、洗菜、打蛋。水流声、切菜声、油锅的滋啦声……这些声音隔绝了客厅里令人压抑的沉默。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只有在她低头打蛋时,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滑落,砸进碗里的蛋液中,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溅起的水花,还是别的什么。
她很快抹了一下眼睛,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然后继续专注地看着锅里渐渐凝固的蛋液,仿佛那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三菜一汤整齐地摆在桌上:清炒时蔬,番茄炒蛋,一小碟酱菜,还有冒着热气的紫菜汤。林薇吃得很快,筷子几乎不发出声响,目光偶尔扫过苏羽,带着未散尽的审视。苏羽小口吃着饭,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
饭后,苏羽安静地收拾碗筷,清洗,擦干,放入消毒柜,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演练过无数次。林薇则回到沙发前,重新拿起那份文件,电视已经关闭,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回到自己房间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苏羽关上门,却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漫进房间,勾勒出书桌、床和书架的轮廓。她的房间极其整洁,书本按照高矮排列,笔筒里的笔尖一律朝上,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在书桌前坐下,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朴素的笔记本。本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图案,已经有些磨损。她翻开本子,拿起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开始移动。
20××年9月1日
钱少了。被发现了。骂了和往常一样的话。不疼。
但有一件事不一样。
下午有人跟着我。从学校,一直到楼下。
是个女生。有点眼熟。好像在校门口也见过。她踮着脚,在人群里看什么。然后,她跟着我。
她看见了吗?可能吧。她躲在那里,垃圾桶后面。影子拉得很长。
她为什么跟着?为什么看?为什么躲?
她没有帮忙。也没有走开。只是看着。
她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些只看脸、只看成绩的人不一样。她的眼神……像是在找什么。
像是在找我。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苏羽的视线投向窗外,夜色浓重,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模糊的星点。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那个身影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她继续写,字迹依旧平稳,但笔触稍稍加深。
她明天还会来吗?
还会看吗?
如果她再来,如果她再看……
我该让她看到什么?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铅笔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没有落下。最终,她没有再添加任何字句,只是轻轻合上了笔记本,将其放回抽屉最深处,锁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楼下那条被夜色笼罩的小巷。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在地上投下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冰凉的玻璃,许久没有移动。
李春珊推开家门,一股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气味混杂着晚饭的味道扑面而来。奶奶正端着碗筷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她,皱纹深刻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还知道回来?看看几点了?一家子等你吃饭,你倒好,在外面野到现在!”奶奶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像钝刀子割过木头。
“开学第一天,有点事。”李春珊低声说,弯腰换鞋,避开奶奶的视线。
“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你爷爷身体不好,饿不得,你不知道?”奶奶把碗筷重重放在桌上,“去盛饭!”
爷爷坐在桌边,咳嗽了两声,没说话,只是默默摆着筷子。他的背佝偻得厉害,几乎要伏到桌面上。
李春珊走进狭小的厨房。锅里的白菜炖粉条已经有些凉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她盛了三碗粉条,手指被碗沿烫得微微发红。
饭桌上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爷爷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奶奶扒了几口粉条,又开始念叨:“今天又买药了,这么一小瓶,八十多。钱真是不经花……”
李春珊低头吃着饭,粉条嚼在嘴里没什么味道。她想起下午苏羽递出那张钞票时平静无波的脸。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奶奶突然提高声音,“明天放学早点回来,去菜场买点处理的菜,便宜。”
“嗯。”李春珊应了一声。
“就知道嗯!多挣点钱比什么都强……”
李春珊不再搭话,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她很快扒完碗里的粉条,起身收拾碗筷。
“洗好碗记得烧水,”奶奶在她身后嘱咐,“记得省着点煤气。”
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漏水,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水池里。李春珊挽起袖子,开始洗碗。油腻的碗碟在她手中转动,温水暂时驱散了指尖的凉意。
透过厨房那扇小小的窗户,能看见对面楼的灯火,一扇扇明亮的窗户像一个个小小的舞台。她不由自主地想:那个女孩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洗碗?还是坐在书桌前学习?她妈妈会不会因为那一百块钱骂她?
碗洗好了。李春珊擦干手,拿出手机。她点开微信,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框里输入“苏羽”的拼音,什么都没有。她换了几个可能的拼音拼写,依然没有结果。
倒是赵强发来了几条消息,都是些无聊的玩笑和打听她今天为什么那么反常。她划掉了通知,没回复。
她点开浏览器,不抱希望地搜索“一中苏羽”。出乎意料,竟然有一条去年的新闻链接:全市数学竞赛获奖名单。苏羽的名字赫然在列,一等奖。
李春珊点开那张获奖合影。苏羽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穿着校服,表情和其他获奖者的兴奋截然不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镜头,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李春珊放大照片,仔细看着那张脸。干净,漂亮,但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抽离感,好像她的人在这里,魂却不在。
她关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水壶的哨音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厨房的寂静。
明天,她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再见到苏羽。不是远远地看着,而是走近一点,看清楚那双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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