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空是那种了无生气的灰白色。李春珊一夜没睡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奶奶的唠叨和爷爷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但更清晰的是手机屏幕上那张获奖照片里苏羽的脸——平静，疏离，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薄雾。
课间操的哨声尖锐地撕裂了上午的沉闷。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向操场，蓝白相间的校服汇成一片躁动的海洋。李春珊逆着人流，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爬。越往上走，人越少，走廊越安静。重点班的楼层到了，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更凝重，更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站在走廊尽头，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只是必须来。
下课铃响了。教室门打开，学生们陆续走出来。没有人多看李春珊一眼，他们步履匆匆，讨论着刚才的习题，或者赶着去小卖部。重点班的学生，时间总是以秒计算。
然后，苏羽出来了。
她还是一个人，抱着两本书，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走得很慢，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匆忙格格不入。
李春珊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勇气——或者说莽撞——又涌了上来。她走上前，挡住了苏羽的去路。
苏羽停下脚步，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黑色，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李春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她没有认出李春珊就是昨天那个跟踪者，或者认出了，但并不在意。
周围有几个学生放慢了脚步，好奇地看过来。
李春珊的喉咙发干，手心冒汗。所有事先想好的、盘旋了一夜的话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在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迂回和试探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湖面：“我叫李春珊。昨天跟着你的人是我。”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几个驻足的学生交换着惊讶的眼神。苏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看着她，等待下文。李春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豁出去了。
“我看着你被那些人堵在巷子里，看着你给他们钱。我没站出来，对不起。”
这句话终于让苏羽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我跟着你，是因为开学典礼上我就看见你了。你站在那里，好像……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和你没关系。”李春珊的声音低了一些，却更加坚定，“我挪不开眼。我想认识你。”
旁边传来极轻微的抽气声。有人在窃窃私语。
李春珊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她看着苏羽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掷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想，我大概是同性恋。而且，我好像对你……很有感觉。”
死寂。
彻底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走廊里原本零星的目光此刻全都聚焦过来，充满了震惊、好奇、甚至一丝厌恶。这句话在一中这样的省重点，在这个课间十分钟的走廊里，不啻于一枚炸弹。
苏羽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她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春珊，那目光里多了一层审视，像在评估一个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变量。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抱着篮球从教室里冲出来，差点撞到苏羽。他停下脚步，看到了这诡异对峙的一幕，也感受到了周围不寻常的气氛。他显然听到了最后那句话，脸上露出夸张的、近乎滑稽的震惊表情，嘴巴张成了O型。
“我……靠？”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篮球从手里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又弹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声响动也惊醒了其他人。窃窃私语声变得清晰起来。
“她刚才说什么？” “同性恋？” “找苏羽的？真的假的……” “疯了吧……”
各种目光——好奇的、鄙夷的、看热闹的——像针一样扎在李春珊背上。她的脸颊开始发烫，但脊背却挺得更直了。她不在乎这些人。她只在乎苏羽的反应。
苏羽终于动了。她极轻微地侧过头，避开了李春珊过于直白的目光，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你找错人了。”
说完，她绕开李春珊，抱着书，继续朝前走去。步伐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告白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那个掉了篮球的男生捡起球，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春珊一眼，快步追向苏羽，压低声音急切地问着什么。苏羽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李春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直又疏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像嗡嗡作响的苍蝇围绕着她。她感到一阵虚脱，后背渗出冷汗，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泄去了，留下的是空荡荡的茫然和一丝后知后觉的难堪。
但她并不后悔。
至少，她让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短暂地看到了自己。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敢躲在垃圾桶后面的影子了。
一个女生经过她身边，刻意加快了脚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眼神里带着明显的避忌。
李春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转身，迎着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不那么真实。
她知道自己干了件多么蠢的事。用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可能彻底堵死了所有的路。明天，或许都不用等到明天，“高一有个同性恋”、“那个找苏羽告白的变态”之类的流言就会像病毒一样传遍整个年级。
可她心里某个角落，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轻松。秘密说出来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她想起苏羽最后那句“你找错人了”，那不是厌恶，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冷漠宣告。
为什么？是因为那场勒索？是因为她那个听起来就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春珊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喧闹的操场上，课间操已经结束，学生们正三三两两地往回走。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投下微弱的光斑。
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找错人了？也许吧。
但她偏偏就是想找这个“错”的人。
接下来的半天，李春珊确实感受到了各种异样的目光。走廊上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上厕所时隔间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甚至回到自己班上，都有几个平时还算熟悉的同学眼神躲闪。
赵强给她发了一连串的微信，满屏的感叹号。 「我靠！！！！真的假的？？？」 「你跑去跟苏羽说那个了？？？」 「现在全年级都在传！！你疯了？？？」 「你没事吧？？？」
李春珊扫了一眼，没回。她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老师还没来，教室里有些嘈杂。李春珊摊开数学练习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留下杂乱无章的线条。
忽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说：“看，是苏羽……” “她来干嘛？”
李春珊猛地抬起头。
苏羽果然站在教室门口，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很快定格在李春珊身上。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了过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一天之内第二次成为话题中心的人身上。
苏羽走到李春珊课桌旁，停下。她没有看周围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李春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竖着耳朵的人听清:“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她也不等李春珊回应，转身就朝教室外走去。
李春珊的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中站起身，跟了出去。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实质一样黏在背上。
苏羽没有走远，就在走廊尽头停下。这里相对僻静。
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但她的表情依旧看不真切。
李春珊站在她面前，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解释？好像都很多余。“那个……”她艰难地开口。
“为什么？”苏羽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为什么用那种方式？为什么是我？”
李春珊愣住。她没想到苏羽会问得这么直接。她以为会是指责，或者是警告她不要再骚扰自己。
“我……”李春珊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开学典礼上看到你，我就……挪不开眼。然后昨天看到你……看到巷子里的事……我……”她语无伦次，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清晰地表达那种复杂的冲动和好奇。
苏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她磕磕巴巴地说完，才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意味：“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做，会很麻烦？”
“对不起……”李春珊低声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是……”
“不只是对我。”苏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向她身后某个虚无的点，“对你自己也是。那些话……标签贴上去了，就很难撕下来了。”
李春珊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苏羽的话里，似乎并没有厌恶，反而……有一丝极淡的、与她无关的提醒？
“我不在乎。”李春珊挺直背，声音坚定起来，“我说的是实话。我就是……就是对你有感觉。至于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苏羽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石子后泛开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你很奇怪。”半晌，她轻声说，不像评价，更像一个简单的陈述。
“你也是。”李春珊几乎是脱口而出。
空气又一次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和隐约的喧哗。
苏羽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以后别那样了。”她说，“很蠢。”
“哦。”李春珊应了一声，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下。至少，她没有彻底被判死刑。
“还有，”苏羽转回视线，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我的事，和你没关系。别再跟着我，也别再打听。”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脚步依旧轻盈而疏离。
李春珊看着她走远，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夕阳的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被警告了，虽然对方依旧冷漠得像块冰。
但她好像……终于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虽然不知道通往何处。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心跳依然很快，却不再是单纯的恐慌，而是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微甜的期待。
路还很长。而且，注定不好走。
但她忽然觉得，也许值得一试。
苏羽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下。她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走廊微凉的空气，传到李春珊耳中：“你不怕吗？”
李春珊一怔，下意识反问：“怕什么？”
“被贴上标签。”苏羽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问题核心，“被指指点点，被当成异类。从此以后，所有人看你的眼光都会不一样。”
李春珊沉默了片刻。她当然感觉到了那些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芒刺扎在皮肤上。但她看着苏羽挺直却孤寂的背影，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
“怕。”她老实承认，随即又抬高了一点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倔强，“但更怕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算了，然后后悔一辈子。”
苏羽没有再回应。她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这一次，没有再停留。
李春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却没有熄灭。
第二天清晨。
天刚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一夜未散的凉意。李春珊提前了二十分钟出门，绕路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口。她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心跳比平时快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许只是因为苏羽那句听不出情绪的“你找错人了”，也许只是因为那双深黑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她想来，所以就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早起遛鸟的老大爷慢悠悠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渐渐喧嚣起来的车流声。
终于，那扇熟悉的单元门开了。
苏羽走了出来。依旧是一个人，背着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脸颊。她锁好门，转身朝着巷口走来。
李春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确定苏羽看到她后会有什么反应。是视而不见？还是再次冷冰冰地警告她？
苏羽越走越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李春珊。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时，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视线极快地扫过李春珊所在的方向，但又立刻收了回去，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加速，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继续以她那种特有的、匀速而疏离的步伐，拐出了小巷，汇入了上学的人流。
李春珊愣了一秒，随即立刻从角落里钻出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跟了上去。
苏羽没有回头。
她走得不快不慢，既不像是在刻意躲避，也不像是在等待。她只是走着，穿过清晨的街道，走过卖早点的摊贩，周围是同样穿着校服、行色匆匆的学生。
李春珊跟在后面，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着苏羽被风吹起的发梢，看着她挺直的背脊，看着她偶尔因为避开行人而微微侧身的动作。
这是一种奇怪的默契。苏羽没有阻止她，也没有认可她。只是默许了她的跟随。
快到校门口时，人流明显密集起来。喧闹声、嬉笑声充斥耳边。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从后面跑过，差点撞到李春珊。她踉跄一下，再抬头时，差点在人群中丢失那个身影。
她急忙紧走几步，目光焦急地搜寻。
就在这时，前方的苏羽似乎无意中放缓了脚步，在一个卖文具的小摊前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正好让李春珊重新锁定了她。
然后，苏羽又继续向前走去，走进了校门。
李春珊跟在后面，也走进了学校。她看着苏羽走向教学楼，走向那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属于重点班的楼层。
在楼梯口，苏羽没有任何犹豫，径直上了楼。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看李春珊一眼。
但李春珊却站在楼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条沉默的上学路，像是一个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未说出口的约定。
虽然前方依然迷雾重重，虽然苏羽依旧像一座难以融化的冰。但至少，今天早上，她没有被推开。
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却让李春珊一整天的心情，都莫名地亮堂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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