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拉紧的弦,以一种奇怪又紧绷的节奏滑过了一周。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李春珊就会准时出现在那条熟悉的小巷口,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呼吸着带着凉意的空气,等待那个身影的出现。
苏羽总会准时推开那扇单元门。她从不左顾右盼,只是低着头走出来,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向学校。李春珊就跟在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们之间没有对话,甚至没有一次眼神的交汇。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悄然形成。苏羽从未加快脚步试图甩掉她,也从未在人多拥挤时让她跟丢。偶尔,李春珊会因为奶奶没完没了的唠叨晚到几分钟,会看到苏羽站在巷口,似乎在看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直到她的脚步声靠近,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这种古怪的、沉默的“同行”,成了李春珊灰暗生活里唯一看得见、抓得着的光亮。她甚至开始习惯,开始期待每天清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尽管苏羽依旧像一座沉默的、拒绝融化的冰山,但至少,她默许了她的靠近。
周五下午,放学的铃声像解脱的号角,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弥漫着周末特有的躁动气息。李春珊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去哪里找点零工。奶奶的药又快吃完了,抽屉里那点零钱根本不够。
“李春珊!”赵强扒在后门框上喊她,挤眉弄眼,“周末干嘛去?网吧开黑去不去?我请客!”
周围几个男生发出心照不宣的起哄笑声。自从那场惊世骇俗的“告白事件”后,赵强对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好奇里掺着点男生们起哄式的试探。
“不去。”李春珊拉上书包拉链,语气没什么起伏,“有事。”
“又有什么事啊?”赵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神往楼上重点班的方向瞟了瞟,“是不是又……去找那个苏羽?”
李春珊没理他,背着书包绕过他就往外走。
“喂!说真的,”赵强跟在她旁边,挠了挠头,脸上难得有几分认真,“你……你来真的啊?我还以为你那天就是一时上头,发疯来着……”
李春珊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跟你没关系。”
赵强被她噎了一下,有点讪讪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看现在班里那些人,背后说得挺难听的,何苦呢……”
“让他们说去。”李春珊打断他,继续往前走。流言蜚语她早就习惯了,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到学校,她本就活得像棵石头缝里的杂草,这点风雨不算什么。
“行吧行吧,”赵强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那你自个儿小心点啊。我听说……听说苏羽她家好像有点问题。”
李春珊的脚步顿住了。“什么问题?”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赵强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的,“就是以前初中时听人瞎传的,说她妈管她管得特别变态,好像还去学校闹过几次……反正挺吓人的。而且她那个爸,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不知道是没了还是怎么了……”
李春珊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知道了。”她没再多问,转身下了楼梯。
她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重点班所在的楼层。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苏羽的座位是空的。她大概已经走了。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来。李春珊慢慢踱下楼梯。刚出教学楼,却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走在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李春珊下意识就想像往常一样跟上去,却猛地想起苏羽那句冰冷的“别再跟着我”。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慢了脚步,只是远远地、贪婪地看着。
苏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校门口拐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不是她平时回家的路。
李春珊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她悄悄跟了上去,利用放学时熙攘的人群作为掩护。
苏羽走得不快,穿过两条喧嚣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店门口。她站在橱窗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里面陈列的新书,才推开门走了进去。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李春珊等了几分钟,才假装随意地靠近,透过落了些灰的玻璃门朝里望。
书店很小,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书架高耸,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苏羽正站在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前,微微仰着头,专注地寻找着什么。暖黄的灯光从头顶洒落,柔和了她平时过于冷硬淡漠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不少,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又美好的高中生。
李春珊站在门外,看得有些出神。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苏羽露出这种表情,带着一种安静的、纯粹的渴望。
过了一会儿,苏羽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竞赛习题集的书,走到柜台前付钱。她从那个熟悉的浅蓝色帆布钱包里拿出几张折得整齐的零钱,递给老板。
李春珊立刻别开脸,心脏怦怦直跳,快步走到旁边的报刊亭后面,假装翻看杂志,生怕被看见。
等她再偷偷望过去时,苏羽已经拿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包好的书走了出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手指轻轻捏着袋口,脚步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像藏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然而,这点微弱的轻快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苏羽拐进最后那条通往家的小巷时,那三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又出现了。还是那个黄毛领头,吊儿郎当地堵在巷子中间,脸上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自以为是的笑。
“哟,好学生,周末了,零花钱多了吧?”黄毛嬉皮笑脸地凑近,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她手里的袋子和书包之间逡巡。
李春珊的心瞬间揪紧了,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躲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手心瞬间布满黏腻的冷汗。
又是他们!
苏羽停下脚步,脸上那一点点因为新书而产生的柔和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迅速被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平静覆盖。她看着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恐惧,只是默默放下书包,拿出了那个钱包。
和上次一模一样,她熟练地从里面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递了过去,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黄毛似乎还是有些意外于她的“自觉”和“配合”,愣了一下,才嗤笑着伸手去接。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钞票的那一刻——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却异常清晰的呵斥,猛地撕裂了小巷虚假的平静。
李春珊从电线杆后冲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挡在苏羽身前,虽然比黄毛要矮上半个头,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却像只被逼到绝境而炸毛的小兽,死死地、凶狠地瞪着那三个混混。
“我已经报警了!”她高高举起手机,屏幕亮着,假装正在通话界面,声音拔得更高,试图掩盖里面的颤抖,“警察马上就到!”
黄毛和他的同伙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这么个不要命的,都愣住了。黄毛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眼神凶狠的女生,又看看她身后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苏羽,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和被打断好事的恼怒。
“少他妈多管闲事!”黄毛恶狠狠地骂道,试图伸手推开李春珊,“滚开!”
李春珊却咬紧牙关,寸步不让,反而抬高了下巴,几乎是在尖叫:“抢劫是吧?我都录下来了!有本事别走!等着警察来!”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但眼神里的疯狂和豁出去的架势反而让那几个欺软怕硬的混混有些迟疑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有了退缩。毕竟只是为了弄点小钱,惹上警察就不划算了。
“妈的,神经病!”黄毛啐了一口,狠狠瞪了李春珊一眼,又目光阴沉地看了看她身后沉默的苏羽,终究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快步离开了小巷。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李春珊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松弛下来,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坐在地上。她赶紧扶住旁边粗糙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阵发冷。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苏羽。
苏羽还维持着那个递钱的姿势,手指捏着那张鲜红的钞票,悬在半空。她看着李春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某种剧烈的情绪——不是感激,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愕然,甚至……在那愕然底下,藏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你……”苏羽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为什么……”
“我不能看着他们一直这样欺负你!”李春珊打断她,气息还没喘匀,胸腔火辣辣地疼,语气却异常坚定,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一次一百!每周都来!他们凭什么!你为什么要给他们!你为什么不反抗!”
苏羽沉默地看着她,眼里的愕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李春珊完全看不懂的沉重情绪。她缓缓放下举着钱的手,手指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把那张仿佛带着烫人温度的钞票重新塞回钱包,拉好拉链,动作有些迟缓。
巷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远处模糊的车流嗡嗡声,和李春珊尚未平复的急促呼吸声。
“你不该出来。”良久,苏羽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无奈,或者只是一种陈述。
“难道就任由他们一直抢下去吗?”李春珊无法理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可以告诉老师,或者报警,或者……”
“没用。”苏羽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石头投入井底,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只会更麻烦。”
“可是……”
“我的事,不用你管。”苏羽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疏离,甚至比之前更冷,像骤然遭遇寒流而彻底封冻的湖面,看不到一丝涟漪,“以后别再这样了。”
她说完,不再看李春珊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背好书包,将那个装着新书的塑料袋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快步走向单元门。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平稳,甚至显得有些仓促和凌乱,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苏羽!”李春珊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急切。
苏羽的脚步顿了一下,放在老旧单元门门把上的手停住了,瘦削的指节微微泛白。但她没有回头。
李春珊看着她那截露在校服领子外的、白皙的、看起来脆弱又无比倔强的脖颈,心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她有很多话想问,像沸腾的水泡在胸腔里翻滚——为什么这么顺从?为什么宁愿一次次被勒索?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为什么拒绝所有的靠近和帮助?
但最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她只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近乎卑微的话:“下周一……早上,我还能等你吗?”
苏羽的背影明显地僵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中了。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单元门“咔哒”一声被打开,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没有回答。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声音,以及李春珊所有未问出口的话和那份孤注一掷的期待。
李春珊独自站在突然空荡下来的巷子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门在李春珊面前沉重地合上,那声闷响像是最终判决。巷子里最后的天光仿佛都被这扇门吞没了,只余下灰墙和越拉越长的阴影。她独自站着,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急速消退,留下冰冷的空虚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难堪。苏羽最后那句话像冰棱坠入心底,寒意蔓延。
她是不是又搞砸了?用自以为是的“拯救”,换来的可能是彻底的决绝。
李春珊慢慢转过身,拖着步子走出小巷。夕阳刺得她眼睛发酸。
那个周末漫长而难熬。奶奶的唠叨和爷爷的咳嗽声被无限放大,低矮的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去餐馆后厨洗了整整两天的盘子,手指泡得发白起皱,腰背酸痛。可身体的疲惫反而让思绪更清晰,苏羽那张愕然又慌乱的脸,和最后冰封般的眼神,反复在眼前闪现。
周一清晨,李春珊站在熟悉的巷口,心跳杂乱。她不确定苏羽还会不会出现,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被允许出现在这里。
时间流逝,过了平时下楼的时间已经五分钟。李春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果然不会来了。
就在她要放弃时,那扇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羽走了出来。她依旧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她在门口迟疑了极短暂的一瞬,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巷口走来。
经过李春珊身边时,她没有停顿,没有抬头,没有放缓脚步,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
但李春珊的心却猛地落回了实处,甚至涌起一丝卑微的欣喜。她来了。她没有彻底避开她。
她立刻跟了上去,依旧保持着那段沉默的距离。
一切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模式。一前一后,互不干扰。
但李春珊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苏羽的背脊绷得更直,那种无形的疏离感比以前更厚、更冷,像在她周身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坚硬的透明屏障。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学校,消失在各自的楼层。
一整天,李春珊都心神不宁。课间操时,她忍不住望向重点班的楼层。午休时,她刻意从重点班门口经过,透过窗户,看到苏羽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将周围的喧闹彻底隔绝。
放学铃声响起,李春珊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等在校门口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心跳得快而乱。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再看她一眼,确认那道屏障是否真的无法穿透。
学生们鱼贯而出。终于,她看到了苏羽。依旧是独自一人。
但今天,苏羽没有直接走向回家的路。她在校门口站定了片刻,目光似乎在搜寻什么。然后,她看到了树下的李春珊。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
苏羽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立刻移开。
几秒后,苏羽朝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转身,拐上了另一条路——不是回家的方向,也不是上次去书店的方向。
李春珊愣在原地,心脏狂跳。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示意?还是无意?
眼看着苏羽的身影就要被人流淹没,李春珊来不及多想,咬咬牙,再次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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