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声刺穿耳膜。
那是一只商周时期的陶制小碟,边缘薄如蝉翼,刚刚还温顺地躺在掌心。下一秒,视野被粗暴地扯碎、搅拌,仿佛跌入一个巨大的万花筒。色彩尖叫着旋转,失重感死死扼住喉咙,下意识收拢手指,却只握住一片虚空,唯有那碟子碎裂的锐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混沌。
眩晕如退潮般缓缓抽离。冰冷、坚硬、带着尘土气息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少女艰难地撑开眼皮,视线起初模糊一片,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光线从高处窄小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漂浮的尘埃中划出几道清晰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味道——干燥的木头香、若有若无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时光打磨过千百遍的幽微冷意。她撑起身体,指尖拂过地面,是粗糙磨砺的石板,冰凉刺骨。
目光所及,是层层叠叠的寂静。高大的木架沉默矗立,上面挤满了形态各异的器物:蒙着灰的陶罐沉默如谜,釉色在幽暗中流淌着微弱的光泽,铜器爬满暗绿的铜锈,沉甸甸地压着时光。角落堆叠着雕花的木箱,箱角磨损得厉害。光线吝啬地只照亮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仿佛藏着无数凝固的故事和呼吸。一种被古老之物悄然凝视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少女扶着旁边一张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木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诉说着不属于她的、陌生的年月。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拂过古琴的弦,带着一点尘埃落定的沙哑,从柜台后面传来。
少女猛地抬头,柜台后坐着一个老人,身着青衣道袍,头发是稀疏的银白,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像是被漫长岁月精心雕琢。他手里捻着一串白玉色的菩提,珠子缓慢而规律地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老人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带着洞悉世事的平静,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这店里一件新添的、尚待拂拭的旧物。
“我……”少女只觉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这是哪里?”
“古今阁。”老人语气平缓,菩提捻动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龙游城,西市尾,梧桐巷深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女脚边几片陶器碎片,“晕倒时碰掉的,算工钱里。”
龙游?陌生的地名沉甸甸地砸进脑海,激起一片茫然的涟漪。少女下意识地摇头,试图甩掉这荒谬感,可老人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还有这间塞满古老物件的店铺,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现实。眩晕感再次隐隐袭来,混合着浓重的饥饿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剥离的恐慌。
“我……没有钱。”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窘迫的颤抖。
老人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菩提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会擦灰?”他突兀地问,下巴朝旁边一个布满灰尘的博古架扬了扬,“管饭,有地方睡。”
少女怔住。饥饿的胃适时地发出一阵低鸣,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响亮,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器物,又落回老人平静的脸上,他只说自己姓姜,没有盘问少女的来历,也没有索要身份。
“……会。”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嗯。”老人应了一声,眼皮重新耷拉下去,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那串菩提在他手指间,继续着永恒不变的、沙沙的低语。
古今阁的日子,像墙角水缸里的水,沉静,缓慢,几乎感觉不到流动。空气中永远飘散着陈木和灰尘的气息,工作也简单得近乎单调:拂去器物上日复一日落下的尘埃,用柔软的棉布擦拭那些冰凉的瓷面、粗糙的陶胎、生涩的铜锈。偶尔有客人推门进来,带进一丝外界的气息和光线。他们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步履缓慢,目光在器物间逡巡,低声与柜台后的老掌柜(少女后来知道他姓姜)交谈着一些她听不懂的术语——窑口、开片、包浆……交易也极少,更多时候,客人只是看看,然后带着一身古旧的气息离开。
日子久了,少女也摸索出龙游城的一些脉络。这是一座老城,青石板路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温润,街道两旁多是些低矮的铺面,白墙黑瓦,飞檐翘角下挂着褪色的招牌。巷子深处,总有几株上了年岁的梧桐,枝干虬结,巨大的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筛下满地摇晃的光斑。城里的人,生活也像这店里的器物,有种不紧不慢的从容。早点摊的蒸汽混着油炸食物的香气在清晨弥漫,茶馆里终日飘着咿咿呀呀的唱腔和棋子落盘的脆响,傍晚时分,炊烟便从家家户户的灶间升起,带着饭菜的暖香。
生活是清贫的,但姜掌柜确实守信。一日三餐虽简单,却足以果腹——通常是糙米饭配一碟素菜,偶尔有些油腥。少女那颗初来乍到、悬在半空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简单劳作和温饱之中,渐渐落到了实处。她开始习惯拂过器物时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习惯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旧物气味,习惯窗外梧桐叶沙沙的低语。她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可以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无人打扰,在缓慢流逝的时光里安静地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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