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还记得吗？”某天闭店前，姜掌柜平静地问，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少女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痛楚。她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不记得。”
不是不记得，是不能记。就让那一切腐烂吧，在这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
“哦。”老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少女的沉默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又缓缓捻动着那串白玉菩提，玉白的珠子在他指尖一颗一颗无声地滑过，动作舒缓而恒定，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时间本身在他指间流淌，每一颗珠子被捻过时，都仿佛吸走了屋内一丝浮躁的尘埃，让空气沉淀下来。
终于，那沙沙的捻珠声停顿了一下。
“浮光。”
两个字，清晰地响起。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木偶。
姜掌柜依旧盘坐着。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从袖袍中伸出，食指虚虚地悬在半空，就在他指尖所指的虚空处，一点极其微弱、却纯粹得不可思议的白色微光，正静静地悬浮着。那光芒极小，如同夏夜里最不起眼的萤火，却异常稳定，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纯净感，与店内弥漫的幽暗光影形成了鲜明的、近乎魔幻的对比。它就那样悬停在那里，仿佛是从他指尖流淌出来的一滴月光。
他缓缓抬起眼，深潭般的眼底映着那点小小的白光，也映着少女此刻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影子。
浮光？
少女想起曾几何时在语文书左下角的批注那里常以“浮光”比喻世相虚幻、人生无常。这两个字眼，倒是适合她。
那点悬浮在老人指尖的微光，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可它又是那么纯粹，那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微弱的暖意。
浮光……浮光……
她在心底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两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
姜掌柜指尖的那点微光，在少女怔忪的注视下，如同它无声出现时一般，又无声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的气息，证明那并非幻觉。他收回手，重新拢入宽大的袖袍中，目光也垂落下去，仿佛刚才那突然的赐名，只是随手拂去了桌案上的一粒微尘。
“嗯，浮光。”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对自己决定的最终确认。然后，那串白玉菩提珠捻动的沙沙声，再次成为店内唯一的、恒定的背景音。
少女依旧僵在原地，指尖还死死攥着冰冷的湿布，水珠沿着手腕滑进袖口，带来一丝凉意，脑海中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激荡不已。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感觉，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冰封大地下悄然萌动的一点嫩芽，怯生生地探出了头。它太微弱，太飘忽，还不足以称之为“喜悦”或“希望”，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枷锁被骤然卸下后，那空荡荡的位置上，吹过的一丝带着凉意的、幻梦般自由的风。
“浮光……”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齿缝里重复了一遍。
姜掌柜捻动菩提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他重新沉浸入自己那方寸的蒲团之间。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木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僵硬的身体终于找回了知觉。她低下头，继续认真地擦拭一个青瓷笔洗，冰裂纹的釉面在指腹下延伸，那块湿布擦过笔洗的边缘，沾走了最后一点水渍。光洁的青釉表面，清晰地映出了她此刻模糊的倒影——垂落的头发，苍白瘦削的脸颊，还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像什么呢？
像……深潭水底，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会发光的石子。
日子依旧在古今阁的尘埃中流淌，无声无息。擦拭，清扫，沉默地进食，蜷缩在角落入睡，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连姜掌柜捻动菩提珠的节奏都恒定如初。
但少女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浮光”。
这个名字像一个被悄然植入的种子，它属于这里，属于这片尘埃，属于这个沉默的世界。
她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去“成为”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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