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阁的日子,在雨水与尘埃的交替中,又滑过了几日。窗外的梧桐叶影在青石板上缓慢移动,如同沙漏里无声坠落的细沙。浮光正擦拭着一尊青白釉梅瓶,指尖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思绪像瓶身上流淌的釉水,沉静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凝滞。
自那晚小巷的遭遇后,一种新的“知觉”在她体内悄然萌发——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对周遭世界能量流动的模糊感知。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似乎带着微弱的电荷,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哗声波里也仿佛掺杂了某种频率的震颤。这感觉很陌生,像蒙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带着朦胧的、看不清的轮廓。她尽力去适应,如同适应这龙游城略带霉味的空气。
姜掌柜照旧在后堂捻他的菩提串,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窗棂,在光柱里投下细小的金色斑点。店里只有浮光一人,她坐在柜台后的矮凳上,膝头摊开一本姜掌柜随手留下的、纸页泛黄脆硬的线装书,讲的是龙游城旧时的风物志。
店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微热的风,也吹动了浮光垂在颊边的一缕发丝。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
浮光并未立刻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只是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谨慎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捕捉着来人的轮廓。
很瘦。穿着一身黑色,布料有些粗糙,袖口和肘部磨得微微发亮。个子不算很高,身形单薄得像一根在风中勉强站立的竹竿。头发顺滑,几缕碎发下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影子滑过地面。
他在店里无声地踱步,脚步很轻,目光掠过那些擦净的器物——粗陶的罐子、缺口的瓷碗、雕工模糊的木雕……他的眼神很特别。没有寻常顾客那种好奇的打量、价值的评估,或是附庸风雅的欣赏。那是一种极致的淡漠,仿佛眼前这些承载着岁月的旧物,与他脚下的青石板、空气中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视线扫过,如同扫过一片虚无。
浮光的心弦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底悄然滋生。不是亲切,而是一种……对于“同类”的认知?同样是对周遭一切的疏离,同样的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只是,浮光的这份淡漠里,还包裹着初来乍到的警觉和一丝努力融入的尝试;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淡漠是彻骨的,像一块在深海里浸泡了千年的寒铁,早已失去了感知温度的能力,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存在”。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如同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被剥离了所有伪装的,熟悉的自己。
年轻人踱步到柜台前,停住了。浮光能感觉到那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如同两道实质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冰锥。她终于抬起眼。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空洞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几近菖蒲色,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他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紧抿着,下颌线条透着一股僵硬的意味。
浮光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合上膝头的书,站起身,微微颔首:“您好,请随意看。”
年轻人依旧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探寻内里某个核心。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
“阿赫。”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只是一个名字的简单陈述。
浮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多余的客套。
阿赫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某种最终确认,又像是在扫描一件物品的编码。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一个点头的动作都吝啬,径直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门在他身后合拢,带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也隔绝了外面街道上模糊的市声。
浮光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雕花木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阿赫……这个名字和他这个人一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诡异。他来做什么?仅仅是报个名字?还是……另有所图?那毫无温度的淡漠和审视,让她心底那根因灵力觉醒而绷紧的弦,又悄然拧紧了一圈。一种被未知事物笼罩的不安感,正沿着脊椎悄然向上攀爬。
龙游城外,远离人烟的群峦深处,一座被茂密植被和天然岩石裂隙巧妙遮掩的幽深洞窟,便是风息等人暂时的栖身之所。洞内空间开阔,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草木清香。
阿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洞口,没有惊动任何警戒的藤蔓。他径直走向洞窟深处,那里,几个人影围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台旁,石台中央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金红色妖火,风息背对着洞口,听到阿赫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如何?”风息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洞窟里带着轻微的回响。
阿赫走到石台边,微微垂着眼睑:“在古今阁,就她一个人。”
洞内几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天虎也停止了变换火焰的动作,虚淮面前的冰雾微微凝滞了一瞬。
“你怎么想?”风息追问道,语气平淡,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阿赫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调动某种极其贫瘠的感受词汇库。
“同类。”他吐出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确切的肯定:“感觉有点古怪,但应该和我差不多。”
风息锐利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阿赫口中的“同类”,绝非指同为人类,而是指那种游离于世界边缘、内心荒芜的精神状态。这样的人,往往意味着对规则、立场、甚至善恶的界限都极其模糊,如同一片未被开垦的荒地。这倒是符合他之前的初步判断,利用一个对妖精与人类纷争毫无立场、甚至漠不关心的人,远比拉拢一个有着明确阵营归属的人类要容易得多。
“她察觉到你的试探了吗?”虚淮的声音响起,清冷如他面前的冰雾。
阿赫微微摇头,“没有明显反应,有些警惕,不过仅限于对陌生人的本能。”
风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有些东西越是沉寂,一旦引爆,其威力或许就越是惊人,更何况,还有那恰好需要的感知天赋。
“阿赫的接触只是第一步。她的能力、立场,还有对‘灵力’、对‘妖精’的认知程度……都需要更直接的确认。”风息的话语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虚淮在一旁冷静地提醒到:“贸然靠近的风险太大,她的感知能力暂时无法预估其敏锐程度,一旦引起警惕,可能会引来会馆的注意。”
“我知道。”风息点点头,语气没有波澜,但那份决心却更加凝实。他转过身,缓缓扫过洞窟中的同伴,最后定格在洞口隐约透进来的、属于外界黄昏的微光方向。
“所以,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她无法回避,也无法拒绝的契机。”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无底的寒潭,倒映着洞窟里微弱的光点和洞外那片即将被夜色吞噬的天空。
“我亲自去确认。”风息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洞窟的静谧中激起无形的涟漪,“然后……让她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一旁洛竹指尖缠绕的藤丝无意识地收紧,翠绿的藤蔓发出轻微的绷紧声,他抬头看向风息高大的背影,圆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的情绪。亲自去?风息极少主动接触人类,更遑论是带着明确目的去“邀请”,这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对那个“浮光”能力的极高评估。
洞窟深处,石台刻痕上那个风息留下的星子般的亮斑,在幽暗中固执地散发着微光,像一颗被强行嵌入命运轨迹的坐标点。风息的目光再次投向洞外,投向龙游城的方向。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连绵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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