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和那只小玳瑁猫，成了这条僻静小街一道固定的风景。
他不再总是沉默地站在街角或台阶上，有时会踱到古今阁敞开的店门外，高大的身影斜倚着斑驳的木门框，目光沉静地落进店内幽暗的光线里。
那只小猫似乎也彻底适应了，胆子大了许多。它经常会从风息的臂弯里轻盈地跳下来，迈着试探的步子，溜进古今阁内。它会好奇地蹭蹭冰冷的木门槛，用粉嫩的鼻尖嗅嗅角落堆积的卷轴散发的陈旧墨香，或者蹲在擦拭得发亮的红木柜台边，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追随着浮光手中鸡毛掸子拂过瓷器表面时扬起的细微尘埃。风息并不阻止，只是倚在门边，目光在一猫一人之间徘徊，带着一种近乎观察的专注。
浮光依旧很少说话，拂尘、擦拭、归置器物，动作平稳而规律。只是当那团暖烘烘的、带着生命活力的小东西蹭过脚边时，指尖拂过它柔软脊背的触感，心底会漾开一丝涟漪。
暮色又一次温柔地笼罩下来，将龙游城白日里的喧嚣一点点过滤成细微的背景音。浮光正俯身，小心地将一只刚擦拭干净的明代白釉梅瓶放回高处的架子。风息照例倚在门框上，那只小玳瑁猫此刻正趴在他脚边，百无聊赖地用爪子拨弄着门槛缝隙里长出的一小丛倔强青草。
店内很静，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旋舞。就在浮光将梅瓶稳稳放好的那一刻，一句问话毫无预兆地从她唇边滑了出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寂静的空气里荡开：
“它有名字了吗？”
倚在门框上的风息，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这是第一次浮光主动向他开口。他大概设想过浮光主动开口的无数种可能——追问妖精的世界、质疑他的目的等等，但绝不该是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关于一只流浪猫名字的问题。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个微妙的瞬间，风息才轻微地摇了摇头，喉间似乎发出一声极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算是回答。
“哦。”浮光应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指尖从冰凉的梅瓶上收回，转身，不再看他，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风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背上，带着未散的惊疑和更深的审视。他大概在揣测这简单的问句背后是否藏着什么深意，而浮光已经径直走向了柜台后面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那里堆着几摞落满厚厚灰尘的旧书，大概是姜掌柜早年收来充门面、却从未有人翻阅过的杂书旧典。
她从中抽出几本看起来最厚重、纸页最黄脆的册子，有《古器考》、《异兽图志》残卷，还有一本不知名的旧地方志，她捧着书走到柜台前，拂去封面上积年的灰尘，露出底下模糊暗淡的字迹和虫蛀的痕迹。然后，就在风息那道未曾移开的目光注视下，翻开了发黄脆硬的纸页。
哗啦——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岁月沉淀的干涩。浮光垂着眼，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竖排的、墨色深浅不一的繁体字，指尖偶尔会停留在某个字或词上，轻轻摩挲一下，似乎在掂量它的分量。
风息倚着门框的身影没有动。他脚边的小玳瑁猫似乎玩腻了青草，溜达着蹭到他的裤脚边，仰起头，细声细气地“咪呜”了一声。风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猫，又迅速抬起，目光再次落回柜台前那个沉浸于纸堆的身影上。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那锐利的探究被一层更深沉的困惑所取代，给她自己惹上麻烦的流浪猫取名字？还如此郑重其事地翻找这些破旧的书册？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一股难以理解的执拗和……古怪。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声和灰尘的漂浮中静静流淌。暮色更深了，窗外路灯的光芒将风息的影子长长地投射进店里，几乎要触碰到柜台。
终于，浮光的指尖在一页纸的下方停住了。那页纸的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绘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景致图案，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两个并排的词上，指尖在那两个墨字上轻轻点了点。
浮光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越过柜台，落向门口的风息。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是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
“苍月，”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将这两个字送入微凉的暮色中，然后停顿了一下，指尖在书页上移了微小的距离，“或者，玄烛。”
风息的眼神瞬间有了变化。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苍月……玄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咀嚼意味，仿佛这两个陌生的音节在他舌尖滚过，带起了某种奇异的感觉。
他怀里的猫咪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停止了蹭裤脚的动作，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向柜台的方向。
“你们人类……给一只猫取名字，都这么……”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道，“…郑重其事？不是都喊‘咪咪’之类的么？”
“咪咪”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生硬的、近乎刻板的标签感。他看着浮光，仿佛在确认某种属于人类这个族群的、约定俗成的荒谬。那目光里有探究，有不解，甚至有一丝隐隐的不以为然。
浮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指尖再次落回书页上。
“‘咪咪’……是统称。”浮光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就像你们，会称呼所有人类为‘人’。”她的目光扫过风息脚边那只正仰着小脑袋、琥珀色眼瞳清澈如水的玳瑁猫。
“而名字是给‘这一个’的。”
柜台上的老式台灯接触不良，灯丝发出“滋啦”一声微响，光线随之闪烁了一下。那一瞬间的明灭，清晰地照亮了风息脸上变幻的神情。他眼底翻涌的困惑、审视、疏离，在那微弱光线的扰动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刺穿了，露出了底下更深处的一丝震动。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线，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那只小猫似乎被刚才灯丝的异响惊动，轻轻“喵”了一声，小爪子扒拉了一下风息的裤脚。
风息的目光终于从浮光的脸上移开，缓缓地落在了柜台摊开的书页上。浮光站在原地，指尖依旧停留在那粗糙的纸页上，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许久，风息终于抬起了眼，他的视线掠过“苍月”，最终定格在“玄烛”二字上。然后伸出手指，隔空点了一下那个方向，指尖在昏黄的光线下，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
“玄烛。”他开口，声音平缓，像是在认真咀嚼这两个音节。那声音里没有疑问，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确认。
柜台上的台灯又“滋啦”轻响了一下，光线微颤。那只一直安静蹲在他脚边的小玳瑁猫，仿佛被这声呼唤无形地牵引，竖起了毛茸茸的小耳朵，脑袋转向风息手指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弱、带着懵懂回应的：“……咪？”
风息低下头，看向脚边的小家伙。他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被暮色和这声细弱的猫叫融化了些许。他弯下腰将小猫重新抱回臂弯，小玳瑁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风息抱着猫，直起身，目光落在小猫毛茸茸的头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挠了挠小家伙的下巴。小猫的呼噜声更响亮了。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之前的疏离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抱着“玄烛”，转身，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的暮色之中，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渐行渐远。
古今阁内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尘埃在灯光下无声飞舞。浮光低头，看着摊开的书页上，“玄烛”二字在昏黄的光晕里，墨色深沉，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指尖拂过那两个字，粗糙的触感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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