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珏和同事从实验室出来时,外面的雨下得正急,天上乌压压地笼着云层,伴随着阵阵雷声。开学后天气由夏转秋,这几天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场冷雨,暑气也渐渐退下去了。有时夜间不关窗,凉气吹进来,半夜被冻醒也是常有的事。顾珏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这会儿大雨当头,只能和同样刚刚下班的苏嘉面面相觑。见顾珏在“冒雨跑两步”和“赌一把万一过会儿就停了”之间犹豫不决,身为同事的苏嘉见状主动开解道:“没事,万一过会儿就停……”
话还含在嘴里没说完,两人头顶惊天一声响雷,生生让苏嘉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电光一照,霎时亮如白昼,苏教授脸上的尴尬神色一览无遗。顾珏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两人一起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笑过了,雨还未停,苏嘉提议去学校的咖啡厅坐一坐,顾珏想了想,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还不如暂时避避雨。顾珏这边刚刚给出答复,那边苏嘉立刻为他撑起伞来,还很绅士地把大半边都倾向了他。顾珏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带伞了吗?怎么不走?”苏嘉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刚要说话,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叫他。
“顾珏。”
声音低沉而冷淡,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和不容拒绝的强势。如此熟悉,却又因为多年不见显得有些陌生。顾珏回头,季昭撑伞立在雨中的模样就像一株挺拔的青松,只是单单一个剪影就足以让人眼前发亮。季昭在军队中应该过得不错,几年的军旅时光让他彻底脱去了本就未余几分的青涩,身材也益发高挑健壮,饱满有力的肌肉将身上的军装撑得鼓胀,却依然熨帖,很贴合他的身姿。腰间的束带卡得很紧,显得他的身材更趋向于一个完美的倒三角——一部分出于军队的要求,一部分出于他的习惯,季昭一向注重个人形象,从上学时就是如此。察觉到自己又开始想些有的没的,顾珏及时移开了目光。季昭几个跨步从二人身后迎了上来,行走间带起强大的气流,身后的衣摆随之摇荡,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来势汹汹,苏嘉近乎本能地察觉到来者不善。打眼一瞧,来人身材高大,气质出众,即使是在俊男扎堆的哨兵之中,他也必然是在人群里能被一眼挑出来的那一个。身材样貌虽百里挑一,只是可惜这人面色沉冷,面上殊无笑意,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似乎生来就不爱笑。苏嘉猜测他大约是个军方高层,苏嘉搞不懂那些层级关系,只知道他的肩章上缀着许多星。来人虽然不言不语,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皱着眉冷冷望下来时,浓浓的压迫感叫人心里发寒。他比苏嘉还要高出半个头,比起身为向导的顾珏,更是高出一个头不止。苏嘉只是一个普通人,既非哨兵也非向导,又是个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读书人,被这么一个一米九几的哨兵冷冰冰地行注目礼,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说话时声音也打起了抖,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勇敢地把顾珏护在身后,尽量平静地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岂料季昭根本就没搭理他,把目光转向了顾珏,面对自己的向导时,他的语气和面色就显得柔缓得多,只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今天下雨,先跟我回家吧。”
顾珏看了他一眼,自从几年前那件事东窗事发,两人大闹一场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季昭,也没再关注过这个人。要不是这次的分配结果,他本以为两个人会淡出彼此的视线,一生不会再有交集,而至于这次的结果……
顾珏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就个人层面来说,他不大乐意见到季昭,也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人,干脆就眼不见为净。索性这段时间工作也忙,两个人结婚已经有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顾珏十天有八天都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新房只是偶尔回去,好在季昭似乎也在忙着工作——或者忙着别的事,至于到底是去干嘛了,顾珏并不关心。结婚半个月,两人统共只见过一回,还是在他不清醒的情况下——顾珏先前在实验室通宵,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深夜,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床薄被,人也从沙发挪到了卧室,而季昭人却不在,受制于工作,他已经出门了。至于季昭,军方的高层,脚不沾地的大忙人。这段时间军中大抵又有新任务,顾珏在家的那几天基本没见过他,只是偶尔上下班时看到他留下一点生活的痕迹,才能肯定这个人回来过。总之,婚后的生活对他而言和之前并没什么不同,除了被强行绑定了一个哨兵之外。
话虽如此,两个人之间终究横着一个大问题亟待解决。逃避不是办法,也解决不了问题。
“好。”顾珏不想说太多废话,季昭听了这话,也有样学样地把雨伞往顾珏那里移了过去,他的伞够大,也够结实,容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临走前,顾珏冲着苏嘉挥了挥手,苏嘉的面色不大好看,但还是很礼貌地和他挥手告别。季昭看着他们,面色又沉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了声音,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你跟我……既然结婚了,以后就不要总是住在学校,要是工作不忙,以后都回家住吧。”
他说话时,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苏嘉,仿佛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顾珏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很奇怪,也不知道这死人今天搞什么鬼,他平时可没有这样多话。出于良好的教养,顾珏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当他把目光转向苏嘉时,却发现对方已经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大雨瓢泼,苏嘉走的时候却没打伞,浑身被浇得湿透,连背影都透出一股失魂落魄的味道,好不可怜。还没等他再看第二眼,季昭状似不经意地绕到了他身前,阻住了他的视线,轻声道:“走吧。”
说罢,他也不等顾珏出声,直接上手拉住他,顾珏不说话,眼神往下一扫,季昭顿了顿,察觉到他似乎不大乐意跟自己接触,只好默默松开手。上了车两人也没什么交流,车里不断循环播放着两人上学时一起听过的古典乐,顾珏听着有些心烦,但也没说什么。汽车拐过几个弯,停在一家餐厅门口。这家餐厅两个人都很熟悉,上学时两人约会,最常来的就是这里。顾珏没那么多讲究,只是季昭嘴挑,自己不爱吃的菜一口都不动不说,对环境也相当挑剔。总是嫌这个弄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够,在季少爷的重重筛选之下,只有这家店杀出重围,获得了他的认可。
不是说要回家吗?这是想干嘛?
接收到顾珏疑惑的眼神,季昭顿了顿,嘴角上扬了几分,开口解释道:“先吃饭。”
说完,他阻止了前来帮他们开车门的门童,自己亲自绕到另一侧替顾珏开了门,进餐厅时也一直是自己替他撑着伞。顾珏觉得奇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上学的时候,季昭可从来不管这些。
这家餐厅的装修相当豪华,服务也十分到位。想必是季昭特意安排过,两人刚一入座,就有服务生送上一早预定好的鲜花,餐桌上有摆好的烛台和蜡烛。他们的座位靠近窗边,窗外黑压压的,雨水不断敲击在落地窗上,连绵不绝,天边时不时闪过电光,炫目的闪电照亮了半边云层。窗子里面,水晶灯柔和的光线带着恰到好处的昏暗,与餐桌上的烛光相映。漂亮的鲜花犹带露水,香气淡雅。对面坐着一个英俊的哨兵,不远处,乐师弹起了顾珏最喜欢的曲子,一切都显得……顾珏有些走神,两个人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时过境迁,隔了数年,再一次坐在这里,顾珏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精致的菜品一样一样端上来,琳琅满目。与之相对的,它的价格也很“豪华”,送上账单时顾珏瞥了一眼,上面一连串的0看着让人咋舌——这一顿饭大抵要花他半个月的工资,季昭却看也不看就签了单。这也是意料之中,打上学的时候起,顾珏就知道季昭家里条件极好——不是真金白银实打实地滋养,又怎么能堆出来这么一个叫人又爱又恨浑身臭毛病的大少爷。季家是有钱又有权的名门世家,即使是在他们那些贵公子之间的小圈层里,季昭的家世也是数一数二。顾珏家里三代经商,家资颇丰,在季昭面前,也还是不够看。为这个,两人交往时他没少忍受季昭的臭脾气。
一声轻咳将顾珏飘到远处的思绪拉了回来,顾珏循声望去,季昭直挺挺地坐在那,面对满桌的菜肴,他一动也不动。顾珏有点疑惑,瞥去一眼,季昭也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将目光投向他的餐具。顾珏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来他在等什么——顾珏是南方人,先前两人约会,吃饭前他总有烫洗餐具的习惯,季大少爷从小给人伺候大的,凡事只会等着别人服侍他,哪里知道自己动手的道理,因此这些小事每次都是顾珏代劳。那时顾珏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忍了他好几年,对于他臭毛病也从没抱怨过什么,只是默默承受,不过现在……
顾珏难得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吃自己的。季昭见他不上套,一时间人都愣住了,呆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顾珏忙了一天,这会儿只顾着填饱肚子,只是埋头吃饭。季昭见他没有反应,登时极少见睁大眼睛,狭长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顾珏给他盯得糟心极了,本来上班就烦,吃个饭也不安生。想到这儿,顾珏心里也冒起了火气,两个人本就掰得不好看,这会儿顾珏新火旧火一块儿涌上来,尽管他已经在忍耐,季昭还是看到那张漂亮的脸上布起了乌云。顾珏的眼尾长而上弯,双眼皮很宽,轮廓也清晰,眉头一皱,就更显得他双目狭长,黑亮的眼中仿佛燃着一簇火,让季昭想起灵动而富有攻击性的山猫。
他还像以前一样漂亮。季昭想。
“唔食饭睇我做乜呀?”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顾珏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两个人如今关系尴尬,他本来想着相敬如宾地凑合半年,强制的磨合期一结束就分开的。季昭则是短暂的怔愣过后,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面上虽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气场却不同了,如果说刚才是满腹心事地冒冷气,现在则是春风化雨。季昭看过来的眼神很柔和,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以前两个人吵架,顾珏一着急就会说粤语,季昭是北方人,一开始总是听不懂,一头雾水,后来时间久了,慢慢也就明白了一点,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窍不通了。
季昭举着杯子,掩去唇边的笑意。他轻声道:“当然系睇你生得好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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