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三十分,闹铃准时响起。
不是刺耳的蜂鸣,而是一段轻柔的钢琴曲,音量被刻意调到最低,刚好能唤醒浅眠的人,又不至于惊扰整夜的宁静。
向阳睁开眼,花了三秒钟确认今天不是周末,然后利落地按掉闹钟。卧室的窗帘遮光效果很好,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瞬间洒满房间一角。
她坐起身,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在床上发呆或挣扎,而是直接穿上拖鞋,走向卫生间。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木地板的特定位置,避开那些可能会发出吱呀声响的地方——尽管这栋公寓的隔音效果并不差,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
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张清秀却缺乏血色的脸。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向阳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尝试扯动嘴角——一个微笑的雏形。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相应的情绪,使得这个表情显得僵硬而怪异。
她放弃了,转而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水温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感。
早餐是固定的搭配:一杯牛奶,两片全麦面包,一个水煮蛋。厨房整洁得不像经常开火的样子,每件厨具都待在指定的位置。向阳站在流理台前安静地吃着,目光落在窗外刚刚苏醒的城市。
上海的天空在这个时辰呈现一种朦胧的灰蓝色,高楼大厦的轮廓逐渐清晰。她住在二十一层,足以俯瞰一片屋顶和街道,但又不至于高到失去与城市的连接感。
吃完早餐,她仔细清洗了杯子和盘子,擦干后放回原处。七点十分,她换上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和深色长裤,外搭一件米色风衣——低调、舒适且不会出错的搭配。
七点二十分,她拿起早已收拾好的通勤包,检查了钥匙、钱包和手机,然后出门。电梯从顶层缓缓下降,数字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早啊,向小姐。”电梯里遇到的邻居礼貌地打招呼,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士,手里牵着一条泰迪犬。
“早上好,李阿姨。”向阳回应道,声音平和但缺乏起伏。她微微弯腰,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早上好,多多。”
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试图舔她的手。向阳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柔和,但很快消失不见。
走出公寓大楼,初秋的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她下意识地收紧风衣,朝着地铁站走去。早高峰的人群已经开始涌动,但她似乎总能找到人流的缝隙,像一尾鱼悄无声息地游过。
八点十五分,她准时到达出版社大楼。刷卡,进门,电梯升至十二层。
“早,向阳!”前台小赵热情地招呼道。
向阳点头回应:“早。”
她的办公位在一个靠窗的角落,整洁得几乎没有人情味——一台电脑,一个笔筒,几本待审的稿子,没有照片,没有小摆件,没有绿植。她放下包,开机,然后去茶水间泡茶。
“嘿,向阳,今天气色不错啊。”同事林薇突然从后面拍了她一下,吓得她差点打翻刚取出的茶包。
向阳稳了稳手,转过身:“早,林薇。”
林薇是编辑部少有的活泼性格,穿着亮黄色的毛衣,像一束阳光突然照进略显沉闷的办公室。她凑近向阳,压低声音:“听说今天有个大摄影师要来合作新项目,长得超级帅!”
向阳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吗?哪本?”
“就是那本《城市印记》啊,艺术类图书,社长特别重视的那个。”林薇眨眨眼,“主编可能会让你负责对接哦,毕竟你是我们社最擅长这类文艺调调的了。”
向阳微微蹙眉:“我手头还有两本稿子没审完。”
“别这么工作狂嘛!”林薇笑着戳戳她的手臂,“说不定是个桃花运呢?你都快半年没约会了吧?”
向阳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看着热水注入杯中,茶叶慢慢舒展。约会这个词对她来说陌生得几乎不属于中文词汇体系。
“对了,午休一起去楼下新开的咖啡馆吧?据说拉花特别好看,适合拍照。”林薇继续邀请。
“抱歉,中午我想把第一章看完。”向阳婉拒,语气听不出情绪,“下次吧。”
林薇早已习惯她的拒绝,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好吧好吧,工作第一。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找我哦!”
端着茶杯回到工位,向阳轻轻舒了口气。社交总是让她感到疲惫,即使是林薇这样善意的接近。她戴上防蓝光眼镜,打开第一部稿子,很快沉浸进去。
工作是她最舒适的区域。文字不会要求她回应情感,结构逻辑和语法规则清晰明确,修改建议可以直接标注在页边距中。她擅长此道,不仅是凭借中文系的专业背景,更因为这是一种可以量化、可以控制的交流方式。
十点左右,主编果然来找她。
“向阳,《城市印记》的项目你听说了吧?”主编是一位四十多岁、作风干练的女性,说话从不拖泥带水。
向阳点头:“林薇刚才提到了。”
“社里决定由你负责文字部分和整体统筹。”主编将一份文件夹放在她桌上,“这是项目背景资料。今天下午约了摄影师见面讨论初步方案,地点在淮海路的‘漫咖啡’,三点钟。”
向阳接过文件夹:“对方是?”
“沈聿,国内目前最炙手可热的自由摄影师之一,拿过不少国际奖项。”主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才华横溢,但据说脾气有点...难搞。社里好不容易才约到他,你多费心。”
“好的。”向阳平静地应下,仿佛“难搞”这个词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主编离开后,她翻开资料。沈聿的摄影作品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不是那种商业化的精美,而是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张力和独特的视角。他拍摄的城市不是明信片式的风景,而是角落里生长的野草、雨水中倒映的霓虹、深夜便利店的白光、老人手上的皱纹和年轻人眼中的迷茫。
有一张照片尤其抓人:一个小女孩在拆迁区的废墟上跳房子,笑容灿烂,背后是断壁残垣。照片的对比强烈,但不煽情,有一种冷静的纪录感。
向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第一次对即将见面的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午休时间,她果然没有去咖啡馆,而是在办公室吃自己带来的便当。林薇和几个同事嘻嘻哈哈地结伴离去,办公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她拿出手机,搜索“沈聿”。除了作品集和获奖信息,还有不少关于他个人的报道——“摄影界的坏小子”、“才华与脾气成正比”、“换女友比换镜头还快”...
向阳关闭网页,不再看下去。她对名人的私生活没有兴趣,只关心合作是否顺利。
下午两点半,她提前出发。淮海路离办公室不远,但她习惯为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留出余地。
“漫咖啡”是一家颇有格调的店,隐藏在一个庭院深处,门口有茂密的绿植。她推开玻璃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店内光线偏暗,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和低低的爵士乐。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然后拿出资料和笔记本,再次确认讨论要点。
三点钟到了,对方没有出现。
三点零五分,她喝了一口水。
三点十分,她开始浏览手机上的邮件。
三点十五分,她微微蹙眉,但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就在她考虑是否要联系对方时,咖啡馆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铃一阵乱响。
一个男人大步走进来,带着一阵风。他穿着黑色皮衣,牛仔裤上有几处明显的颜料污渍,头发略显凌乱,似乎刚睡醒不久,但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他扫视店内,目光很快锁定独自坐在窗边的向阳。
“向编辑?”他走过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是长期吸烟或者熬夜的结果。
向阳站起身:“沈先生您好,我是向阳。”
“沈聿。”他没有握手,直接拉开椅子坐下,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抱歉迟到,昨晚修片到凌晨五点。”
他的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反而像是一种宣告——我之所以迟到是因为我在做正事,所以你应该理解。
向阳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重新坐下:“理解。那我们开始?”
沈聿挑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直接:“不先喝点什么?我快渴死了。”他没等回应,就抬手叫来服务员,“一杯美式,双份浓缩。你要什么?”他转向向阳。
“不用了,谢谢。”向阳面前的柠檬水还有大半杯。
沈聿耸耸肩,对服务员说:“那就这样。”然后转向向阳,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好吧,工作狂小姐,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城市印记’该怎么弄。”
他打开平板,快速滑动几张样图:“我的想法很简单,不要那些地标性的建筑,我要的是城市的脉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生活的痕迹。”他的话语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向阳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等他告一段落,她才开口:“社里的希望是能够平衡艺术性和大众接受度。您的作品很有冲击力,但可能需要一些更容易引起共鸣的主题作为引导。”
沈聿嗤笑一声:“‘共鸣’?你是指外滩的夜景还是陆家嘴的摩天大楼?那种东西已经有无数人拍过了,我不拍垃圾。”
他的直接近乎粗鲁,但向阳面不改色:“我不是指那些。比如这张——”她指向平板上的一张照片,是清晨的菜市场,摊主正在摆放蔬菜,水珠在光线下闪烁,“这种日常生活场景既有艺术感,又能让普通读者产生联系。”
沈聿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好吧,你不像看起来那么无趣。”这句话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向阳忽略了这个评论,继续道:“文字部分我会根据图片内容来配文,希望不是简单的说明,而是能够延伸图片的故事感。所以需要了解您拍摄时的背景和意图。”
“意图?”沈聿靠向椅背,咖啡这时送来了,他猛喝一口,“我没什么‘意图’,就是看到有意思的就拍。文字你们自己看着办,别太矫情就行。”
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沈聿对出版方的许多常规要求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而对向阳提出的问题回答得敷衍了事。唯一能让他稍微认真对待的,只有关于摄影技术本身的话题。
“这张的光线处理得很特别。”向阳指着一张夜景照片说。照片是在一条窄巷里拍的,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和远处高楼的光晕,明暗对比强烈却又不失细节。
沈聿终于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那天雨刚停,地面反光形成天然补光。我等了四十分钟才等到一个打伞的人经过,形成那个剪影。”他指了指照片中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
“为什么需要那个人?”向阳问。
“没有人的城市是死的。”沈聿简单地说,又喝了一口咖啡,“就像没有音符的乐谱。”
这是今天他说的最接近诗意的一句话。
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基本上是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向阳坚持出版物的可读性和市场考虑,沈聿则捍卫他的艺术完整性。两人都不轻易让步,但也没有情绪失控——向阳是因为习惯性的情绪控制,沈聿则似乎觉得这种争论有点意思。
“封面设计我认为应该简洁,突出主体图片。”向阳最后说,“书名使用低调的烫银工艺,不会抢夺图片的注意力。”
沈聿挑眉:“终于有一点共识了。”他看了看表,突然站起身,“今天就到这吧,我还有个场子要赶。”
向阳有些意外他的突然结束,但还是礼貌地站起来:“好的。我会整理今天的讨论内容,发邮件给您确认。”
沈聿点点头,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她:“有事打这个电话,微信同号。邮件我很少看。”说完,他转身就走,几乎是像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
向阳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张边缘有些磨损的名片。纸质厚实,上面只简单地印着名字和联系方式,没有头衔,没有工作室名称,非常简单直接。
她坐回椅子上,慢慢喝完已经变凉的柠檬水。窗外,天色开始转暗,傍晚的风吹动着梧桐树叶。她拿出手机,将沈聿的联系方式存入通讯录,在备注栏犹豫了一下,最终只输入了“沈聿-摄影师”几个字。
整理好东西,她起身离开咖啡馆。走回办公室的路上,她不禁回想刚才的会面。沈聿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捉摸——才华横溢是真的,脾气难搞也是真的。他看人的方式直接得几乎具有侵略性,言语间的讽刺和调侃毫不掩饰。
但奇怪的是,这种直白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比起那些需要小心揣测的社交暗示,这种明刀明枪的交流反而更简单。至少你知道他的不喜欢和喜欢都写在脸上,即使那张脸常常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快五点了。林薇立刻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见到那个大摄影师了吗?是不是很帅?”
向阳放下包,思考了一下如何回答:“见到了。很有个性。”
“就这样?”林薇失望地嘟嘴,“有多帅?听说他换女友比换衣服还快哦!”
“我没注意。”向阳实话实说。她确实没有从那个角度观察沈聿,更多的是评估他作为合作伙伴的专业能力和配合度。
林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向阳啊向阳,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她突然刹住话头,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不是对男人没兴趣?是不是性冷淡?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向阳听过太多类似的潜台词,早已习惯。她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评,转身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下班时间,同事们陆续离开。向阳通常会在办公室多待一小时,避开交通高峰。今天她尤其不急着回到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公寓。
她打开沈聿的摄影集电子版,再次浏览他的作品。这次看得更加仔细,试图透过这些图像理解拍摄者的视角和思维方式。有一组关于城市边缘地带的照片尤其吸引她——废弃的工厂、待拆迁的老城区、高架桥下的临时居所...
这些地方她曾经也路过,但从未停留观察。沈聿的镜头却赋予这些被遗忘的角落一种奇异的美感和尊严。他不是在居高临下地记录贫穷或破败,而是在寻找某种坚韧的生命力。
一张照片中,破旧的阳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的小花;另一张里,流浪猫安然睡在废弃的沙发上;还有一张捕捉到了孩子们在工地废墟上玩耍的笑脸。
看着这些画面,向阳忽然理解了沈聿所说的“城市的脉搏”是什么意思。不是光鲜亮丽的外表,而是这些粗糙而真实的生命痕迹。
她感到一丝罕见的共鸣——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他们似乎都在寻找某种被隐藏的真实。她通过文字和编辑工作,他通过镜头。
关闭电脑时,窗外已华灯初上。城市换上了夜晚的面貌,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向阳站在窗边看了会儿,然后收拾东西离开。
地铁里比早上更加拥挤,人与人摩肩接踵,却各自保持着心理距离。人们盯着手机屏幕,戴着耳机,营造着属于自己的小空间。向阳也是如此,她塞着耳机,但没有播放音乐,只是用它来隔绝外界的声音。
走出地铁站,需要步行十分钟才能回到公寓。这段路是她一天中少有的放松时刻,可以观察街景和行人,而不必与之互动。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一个简单的便当作为晚餐。独自吃饭时,她通常不会花时间烹饪。
公寓大楼灯火通明,但每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她刷卡进门,电梯缓缓上升。这个时间点,邻居们大多已经回家,走廊里安静无声。
打开门,迎接她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她开灯,换鞋,将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动作机械而熟练。
吃饭时,她打开电视,不是为了看什么节目,只是需要一些背景音来打破室内的寂静。新闻主播的声音平稳而无感情地报道着世界各地的消息,与她此时的心境莫名契合。
洗完澡后,她坐在沙发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今天与沈聿会谈的要点。工作能让她感到踏实,有事可做的夜晚总比无所适从要好。
写邮件时,她犹豫了一下措辞。沈聿的风格直接甚至粗鲁,但她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最终,她采用了一贯的专业语气,清晰列出了讨论要点和下一步计划,只在结尾处加了一句:“感谢您今天抽时间见面讨论,您的创作理念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发。”
点击发送后,她轻轻舒了口气。不知道对方会作何反应,是否会认为这句话太过官方和虚伪。但她不擅长更亲切随和的表达方式。
临睡前,她照例看了会儿书。这是一本关于编辑技巧的专业书籍,大多数人可能会觉得枯燥,但她读得认真。知识和方法是可靠的东西,只要你遵循正确的步骤,就能得到预期的结果。
情感则复杂得多,难以预测和控制。
关灯后,她在黑暗中睁着眼躺了一会儿。今天与沈聿的会面不像平时的工作交接,那个男人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此刻安静下来后,他的影像和话语还在脑海中回放。
他那句“你不像看起来那么无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随口调侃,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向阳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些无用的思绪。她不需要在意一个陌生人对她的看法,尤其是这个陌生人很可能对谁都是这种态度。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开始默数呼吸。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入睡习惯,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边缘,她忽然想起沈聿摄影集中的一张照片:深夜的便利店,值班的店员正在打瞌睡,窗玻璃上凝结着雾气,外面街灯的晕染模糊了形状,像一个朦胧的梦境。
那张照片有一种奇怪的温暖和孤独并存的感觉,让她联想到自己此刻的状态。
然后,睡意终于袭来,带走了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窗外,城市依旧醒着,但向阳的孤岛已经沉入寂静。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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