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料到,小贝会走丢。
那日,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各种声音交织成一曲嘈杂的乐章。摊贩们扯着嗓子叫卖,自行车铃铛清脆作响,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可就在我低头挑选草莓的瞬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下了世界的静音键,所有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僵在原地,手指还紧紧攥着那几颗为小贝挑的草莓,鲜红的汁液从草莓尖渗出,顺着指缝缓缓流淌,却怎么也驱散不了从脚底涌起的刺骨寒意。那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血管迅速爬遍全身,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下一秒,我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手中的草莓纷纷滚落,在水泥地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猩红,仿佛是我此刻破碎的心。背上的画板随着我的狂奔剧烈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木质边框一次次狠狠撞在肩胛骨上,疼得我直咧嘴;画箱带子深深勒进掌心,指节被勒得泛白,可我浑然不觉。
清晨出门时,小贝还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早点回。”那软糯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我逢人就冲上去,不管是对着婴儿车哼歌的阿姨,还是路边下棋的大爷。我的眼睛干涩得发痛,想必早已红得骇人。“您……见过一个小女孩吗?走路不太利落,穿红色小背心……”话还没说完,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但我不敢停下脚步,哪怕腿已经发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我还是拼命地跑着,我怕慢一秒,就永远错过那个晃着小胖腿朝我跑来的身影。
张婶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她那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副皱巴巴的纸牌,边角浸着汗水、沾着油渍。“都怪我!都怪我啊!”她边小跑边反复念叨,声音裹着哭腔,“就接个电话的功夫,一转头孩子就不见了,我不该打牌的……”我能感觉到她伸过来想扶我的手,可我下意识地甩开了。不是怨她,是我连分心的力气都没有了,满脑子只剩下“找小贝”这三个字,容不下其他任何念头。
就在我跑得肺腑灼痛、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门卫张大爷急匆匆地从小区门口跑来。他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脸上却带着天大的喜讯:“丫丫!找着了!公安同志在物业等着呢,孩子好好的!”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物业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明晃晃地洒在地板上,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角落——我的小贝,正被一位年轻警察抱在怀里。她的小手紧紧搂着警察的脖颈,小脑袋埋在他肩头,身子还在一下下抽动。小脸上混着灰尘和泪痕,红背心蹭了好几块污渍,光着的小脚丫沾满泥土。每看一眼,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
听见我的脚步声,小贝缓缓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清是我的刹那,她小嘴一瘪,压抑了许久的哭声骤然爆发,朝我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带着惊天动地的委屈哭喊:“妈妈……妈妈抱……”
画箱“砰”地砸在地上,颜料管滚落四处,蓝色、黄色的颜料在地板上晕开,像一幅抽象的画。我冲上去,几乎是从警察怀里抢过女儿,死死搂在怀中,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决堤,我一遍遍亲吻她的头发和额头,语无伦次地呢喃:“宝贝不怕,妈妈在……你吓死妈妈了,真的吓死妈妈了……”
年轻警察站起身,默默后退半步,体贴地为我们母女留出空间。他穿着挺括的藏蓝色警服,肩章上的银色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门口,张婶扶着门框,一边抹泪一边长舒一口气,不住地向警察道谢:“谢谢民警同志,真是麻烦你们了,要是孩子丢了,我可怎么跟丫丫交代啊……”
我这才猛地回过神,自己还没向恩人道谢。慌忙抬头,用手背擦去眼泪,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可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我的呼吸骤然停滞,怀里的小贝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僵硬,哭声渐渐低下去,小脑袋不安地蹭了蹭我的胸口。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涌入,勾勒出熟悉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唇,还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昔,只是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添了几分沉稳与锐利。
“是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轻得像一声叹息,却仿佛穿透了三年的空白岁月,“沈彦……”
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沈彦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愣了愣,眼底掠过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迟疑,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朝我点了点头,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好久不见,丫丫。”
那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小贝偶尔的抽噎和窗外风吹过樱花树的沙沙声。我抱紧孩子,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分别的那个午后。也是这样温暖的阳光,也是眼前这个人,只是那时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里高兴地扬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我们说好要报考同一所院校,一起规划着毕业后的小日子,可最终,却是我先食言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谢谢你,沈警官,今天……麻烦你了,帮我找到我的女儿。”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怀里小贝的头顶,又缓缓移回,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这是你女儿?”
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是啊,他怎么会想到,我们分手才三年,我就有了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女”,当年不告而别,如今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勉强牵动嘴角,点了点头,将小贝抱得更紧:“嗯,她叫小贝。”
从决定收养小贝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的余生大概与世俗意义上的爱情再无瓜葛。所有精力、所有温柔、所有未来规划,从此都只系于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
后悔过吗?也许吧,在无数个深夜里,望着小贝熟睡的脸庞,我也问过自己——如果当初没有因为同情和愧疚收养她,我是否还能和沈彦一起,住进我们曾经规划的小房子,周末一起看电影、逛超市,过着平淡却安稳的日子?
但记忆总将我拉回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那天,我抱着襁褓中的小贝,敲开了娇娇家的门。娇娇是我最好的闺蜜,一场意外夺走了她的生命,只留下刚满月的小贝。
她的母亲依旧打扮得光鲜亮丽,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套装,指甲涂着精致的红色,却坐在堆满杂物的客厅中央,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那种精致与邋遢的突兀对比,看得人心头发涩。
我小心翼翼地将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小贝递过去,生怕碰疼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可她只冷淡地瞥了一眼,连手都没伸,就随手将孩子搁在旁边的旧沙发上。那沙发本是橘色,却覆满层层污渍和散落的报纸、袜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小贝被扔在那堆破烂中间,像一件被遗忘的废弃物,没过几秒,就因为陌生的寒意和刺鼻的气味,无助地放声啼哭。
“跟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她嫌恶地瞥了眼小贝,拿起桌上的烟点燃,语气冰冷又不耐,“为个野男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真是晦气。”
我的心像被尖锐的刀子狠狠刺穿,眼眶瞬间发热。我强忍着眼泪,轻声说:“阿姨,她在哭,您……至少抱抱她吧?”
“你走吧。”她毫不留情地打断我,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显得格外冷漠,“我知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钱你拿着,就当辛苦费。”说着,她从钱包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硬往我手里塞,“我也只剩这些了,没有多余的了。”
我没有接钱,目光也无法从沙发上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上移开——她的嗓子已经哑了,一声声的啼哭像小锤子般砸在我心上,一双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像是在寻找熟悉的怀抱,拼命想要逃离这个冰冷的地方。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这是娇娇拼了命生下的宝贝啊,是她在日记里写了无数次“要陪她长大、看她穿婚纱”的女儿啊,怎么能被这样对待?
我咬紧牙关,俯身从那堆狼藉中轻轻抱起小贝。她的小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小脑袋却本能地往我怀里钻,小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角。
“以后我就是她妈妈。”我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走出楼道时,阳光洒在我和小贝身上,暖融融的。我低头看着怀里渐渐止住哭声的小家伙,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小手轻轻攥住我的衣领,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了。
而沈彦,和我们曾经那段炽热的爱情,早已被我小心翼翼地封存在那个樱花纷飞的春天里,不敢轻易触碰。只是我从未料到,两年后的今天,会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与他重逢。
“她很可爱,只是不太像你。”他说着,眼底带着一丝温柔,目光落在小贝的小脸上,像是在细细打量。
“大概是像她爸爸吧,不都说女儿长得像爸爸吗?”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藏着一丝心虚,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怕他追问下去。
“你还在画画?”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地上滚落的颜料管上。
“嗯,老本行混口饭吃罢了。”我轻声回答,白天在辅导机构教孩子们画画,晚上去咖啡馆忙活,一天的生活总是忙忙碌碌,我早已习惯了这样连轴转的节奏,只为给小贝一个安稳的小世界。
“哎呀,警察同志你可不知道,丫丫这丫头可能折腾了,她一个人又带孩子又……”房东大婶的声音突然响起,话还没说完,我心里一紧,赶紧把小贝塞到她怀里,生怕她那张快嘴把我单身养娃的事说出来。
“张婶,你先抱小贝回家吧,我去送送警察同志。”我陪着笑脸打断她的话,一边帮她拢了拢小贝的衣角,一边朝沈彦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辛苦你们了,改天我定制个锦旗给你们送去。”
只是没想到,离开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算不上温和,甚至带着点冷冰冰的疏离,却丢下一句:“有事联系我,电话没变。”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那个曾经刻在心底的电话号码,我其实从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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