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李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白幡未撤,却已透出一种人去楼空的冷清萧瑟。
萧逐渊带着沈忘机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府内下人早已被遣散大半,留下的几个老仆也被勒令待在各自房中不得随意走动。昔日显赫的府邸,此刻静得只剩下风声穿过廊庑的呜咽。
李大人的书房依旧保持着事发后的模样,只是尸体早已移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试图掩盖什么而喷洒过的香烛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现场显然被粗略清理过,但关键区域——房梁悬挂处下方的一片地方,被皇城司的人用白灰细细圈了起来,严禁任何人踏入。
“就是这里。”萧逐渊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冷硬。他脱下大氅,露出里面紧束的玄色锦衣,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空间。“衙门的人动过,但大致保持了原样。仵作认定是自缢。”
沈忘机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已经从进门起就开始飞速地扫掠:桌椅的摆放、地面的痕迹、窗户的插销、房梁的高度、那根被取下放在一旁作为证物的绳索…… 她还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旧册,是昨夜从皇城司卷宗库借来的李大人日常记录,指尖夹着书页,随时准备对照。
她走到白灰圈定的区域边缘,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虽然被打扫过,但在特定的光线下,仍能看到一些不易察觉的拖擦痕迹,与自缢者垂死挣扎可能留下的痕迹有所不同。
正当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皮尺,准备丈量房梁悬挂点到地面的精确高度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威严的嗓音。
“逐渊贤侄?果然是你在此。”
沈忘机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深紫色锦缎常服、外罩玄狐毛领大氅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他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的儒雅和气度,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的笑意。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随从。
“苏世叔。”萧逐渊转过身,对着来人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沈忘机敏锐地注意到,他原本因专注而略微放松的肩背,几不可查地重新绷紧了些。
来者正是吏部左侍郎,苏文敬。萧逐渊已故恩师的同窗挚友,亦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平日对萧逐渊这位故人之后颇多照拂,人称敦厚长者。
苏文敬的目光在书房内一转,掠过萧逐渊,最后落在蹲在地上的、穿着杂役服饰的沈忘机身上,那温和的笑容淡了几分,带上了一丝不赞同。
“贤侄啊,还在为李兄的事伤神?”他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惋惜与规劝,“我知道你与李兄亦有半师之谊,心中悲痛,世叔何尝不是?只是……仵作既已定案为自缢,想必不会有错。人死不能复生,你我哀恸之余,也该让逝者安息才是。何必再劳师动众,让个……”他的目光再次扫向沈忘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易察觉的轻蔑,“……让个杂役小厮在此翻检,惊扰亡灵,若是传扬出去,恐有损李兄生前清誉啊。”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满是关怀,却像柔软的蛛丝,一层层缠绕上来,带着无形的压力。
萧逐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苏文敬的话,戳中了他心中的顾虑。
恩师挚友、清誉、朝堂风向……这些都比一个杂役的怀疑要重得多。他并非动摇对真相的追求,而是瞬间权衡了此举可能带来的巨大阻力。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沈忘机,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审视,甚至有一瞬的迟疑。
沈忘机捕捉到了那份迟疑。压力实质般从那位苏大人身上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看到萧逐渊的犹豫,心缓缓沉了下去。
若他在此刻退缩,不仅李大人死因成谜,她刚刚抓住的、能为顾青山和自己寻求真相的机会,也将瞬间粉碎。
但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争辩。只是在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下,更加攥紧了手中的皮尺。对真相的执着像冰冷的火焰,在她心底灼烧,压过了一切恐惧和杂念。
她无视了苏文敬和他随从不善的目光,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重新低下头,将全部心神沉浸到眼前的勘查中。
她开始极其专注地工作。反复模拟自缢者的姿态,踮脚、估算高度、感受绳索的受力;她再次仔细查验那根作为证物的绳索,对比梁上灰尘摩擦的痕迹;她甚至不顾地上的灰尘,俯身趴下,侧着头,借助从窗棂透入的微弱光线,观察地面极其细微的凹凸和粉尘分布。
苏文敬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显然没料到这个小杂役如此不识抬举,竟敢无视他的存在。他看向萧逐渊,语气加重了几分:“逐渊……”
就在这时,沈忘机猛地站起身,手中举着那本旧册,目光沉静地看向苏文敬,声音清晰平稳:“苏大人说‘让逝者安息’,可李大人生前在这本日常记录里写过,他最看重‘官员考绩公正’,绝不允许有人徇私舞弊。您作为他的‘挚友’,却在他死后第三天,就让人把考绩房的锁换了 —— 册子上记着,李大人书房的备用钥匙,只有您和他贴身小厮有,那小厮三天前就被您以‘老家有事’为由打发走了,至今未归,您敢说您没动过考绩账册?”
苏文敬脸色骤变,眼神闪烁:“你…… 你一个杂役,哪来的胆子妄议朝政!这册子又是从哪偷来的?”
“册子是从皇城司卷宗库借来的,有萧大人的手令。” 沈忘机没有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道,“方才我在书桌下发现了一道新的刮痕,边缘锐利,方向由内向外,像是拖动重物时碰撞所致。还有这点碎屑,” 她举起手中的白纸,上面放着那点深褐色碎屑,“是‘金丝楠木漆皮’—— 李大人有个装考绩账册的金丝楠木匣,去年您还在朝堂上炫耀过,说这是李大人送您的‘同僚之礼’,如今那匣子在哪?”
苏文敬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沈忘机转向萧逐渊,补充道:“大人,自缢者颈间勒痕应呈‘马蹄形’,开口向后上方,且因身体重量下坠,下颌骨与舌骨常有特定骨折。但李大人遗容卷宗画像显示,勒痕角度平直向下,更符合被人从后方勒毙的特征。其二,死者身高五尺七寸,悬挂点离地七尺三寸,脚下无垫脚物,绝无可能自行挂上房梁。其三,那道刮痕和碎屑,足以证明现场有重物被移动,绝非自缢现场该有的痕迹。”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每一个疑点都指向他杀,将 “自缢” 的结论彻底推翻。
苏文敬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无踪,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地盯着沈忘机,仿佛要将她看穿。
萧逐渊听完,之前因苏文敬话语而产生的那一丝犹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眼中寒光乍现,出鞘的利剑般猛地转向苏文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和决绝:
“苏世叔,您都听到了?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自缢那么简单!皇城司职责所在,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李大人一个交代,”他目光如冰,直视着苏文敬,“也……给某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个交代!”
这话已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决裂。
苏文敬眼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只是深深看了萧逐渊一眼,又冷冷扫过沈忘机,拂袖而去,再无一言。
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忘机垂下眼,默默蹲下身,用专门的小纸袋将那一丁点深褐色碎屑仔细收好。她能感觉到萧逐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复杂难辨。
方才他那句维护的话,在她心底漾开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但她很快将那丝异样压下,专注于眼前的线索。
萧逐渊看着地上那道刮痕,沉声下令:“赵擎!”
一直守在门外的赵擎立刻进来。
“立刻彻查李大人书房,核对所有物品清单,看是否有箱匣之类重物缺失!特别是与他生前督办的最后一批官员考绩相关的账册、文书!”萧逐渊的声音冷冽如刀,“还有,他书房惯用的印鉴、私章,也一并核对清楚!”
“是!”赵擎领命,眼神却飞快地、带着一丝惊疑地瞥了沈忘机一眼。
萧逐渊的目光再次落到沈忘机身上,语气依旧命令式,却似乎多了点什么:“你收集的东西,回去立刻验看。还有,顾青山案的那方帕子,也要尽快查出线索。”
两桩案子,两条线索,如暗夜中蜿蜒的毒蛇,悄然露出了它们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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