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井水冲刷过面颊,刺骨的寒意让沈忘机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污血被冲淡,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肮脏的雪泥里晕开。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停住,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压感。
她没有回头,只是停止了冲洗的动作,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水渍,露出被冷水激得愈发苍白、却异常清秀的轮廓。水珠顺着她湿透的鬓角滑落。
“你说顾青山中了‘七日枯’?”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有任何寒暄,直切核心,带着久居上位的命令口吻。
沈忘机转过身。
来人站在几步之外,身量极高,裹在一袭玄色暗云纹大氅里,更显肩宽背阔。他面容冷峻,五官如刀削斧凿,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寒霜,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那
份迫人的气势,让整个破败的义庄院子都显得逼仄了几分。
传闻中的皇城司指挥使,萧逐渊。
沈忘机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寻常人面对这位“活阎王”时应有的畏惧或谄媚。
“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
“证据。”萧逐渊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目光紧锁着她,带着审视与压迫。
沈忘机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她直接走回停尸房,无视了里正和衙役惊疑不定的目光以及顾家亲属残留的愤怒。
萧逐渊一抬手,赵擎立刻上前,低声呵斥:“指挥使大人问话,闲杂人等,外面候着!”里正等人被那肃杀之气所慑,慌忙退了出去。
停尸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石台上冰冷的尸体。
沈忘机重新拿起她的工具,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指向她刚才发现的几处关键点。
“大人请看,”她声音平稳,条理分明,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死者颧骨下方至下颌连线处的淡青色沉积,非外伤或尸斑,是‘七日枯’毒素特有的‘青络’,随毒发深入而显现。指甲缝内残留的微量粉末,”她用细小的竹签小心刮取一点,置于一块白布上。“经水浸湿后,会散发出极淡的苦杏仁味,这是‘七日枯’主药‘枯心草’研磨后的特性。另外,大人可以触摸死者肋下及膝窝内侧的肌肉群,”她示意萧逐渊。
“虽然僵硬,但指下能感到细微的、与整体僵硬程度不符的硬结,这是毒素刺激导致临终前痉挛的遗留痕迹。三者结合,加上死亡时间恰好七日,符合‘七日枯’毒发特征。”
她抬眼看向萧逐渊:“衙门的仵作,恐怕未曾细察过这些。”
她的陈述冷静、专业,逻辑严密,每一个点都指向明确的物证或表征,没有丝毫故弄玄虚。
那双刚刚被污血覆盖过的眼睛,此刻清澈而专注,只映着冰冷的真相。
萧逐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苍白、狼狈,但眼神深处那抹对真相近乎偏执的纯粹光亮,像暗夜里划过的星芒,短暂地触动了他。
他常年与阴谋诡计打交道,见过太多或谄媚或畏惧或算计的眼神,却极少见到这样纯粹只为“真相”而燃烧的执着。
这执着,有用。
尤其在他正被一个看似“自杀”却疑点重重的案子困住时。
“跟我走。”萧逐渊开口,语气没有丝毫温度,下达一道冰冷的军令。
沈忘机微怔,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波澜。
“做我的隐秘顾问。”他补充道,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她的反应,“查清顾青山之死,也帮我查别的案子。我能给你查案所需的资源和庇护。”他抛出苛刻的条件,“但必须女扮男装,身份绝密。住在皇城司官署的杂役房,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官署半步,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和能力。随叫随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不得自作主张。”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沈忘机沉默下来。
杂役房,女扮男装,失去自由,成为眼前这个冷酷男人手中一件见不得光的工具……她厌恶欺骗,更厌恶束缚。义庄虽然清冷孤寂,至少是她自己的方寸之地。
可顾青山冰冷的尸体就在眼前,真相被轻易掩盖,泼在身上的狗血腥臭似乎还未散尽。义庄保护不了她,更保护不了真相。
她需要力量,哪怕这力量来自于一个“活阎王”,哪怕代价是戴上枷锁。
她更清楚,拒绝了萧逐渊,她可能活不过明天。那些藏在暗处、能下“七日枯”的人,不会放过她这个揭破真相的隐患。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最终,沈忘机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沉静,只是那沉静下,压抑着沉重的决心。她看着萧逐渊,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好。”
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当晚,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入了守卫森严的皇城司官署侧门。
沈忘机换上了一套灰扑扑、明显偏大的粗布杂役短褐,头发被紧紧束起藏在同色的布帽下。
她本就清瘦,肤色苍白,此刻低着头,沉默寡言,倒真有几分不起眼小厮的模样。萧逐渊亲自将她带到官署深处一个极其偏僻、紧邻马厩的小院,推开其中一间最破旧的厢房门。
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干草和马粪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狭小,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薄薄的旧褥子,桌上油灯如豆。
“以后你就住这里,叫‘沈墨’。”萧逐渊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投下浓重的阴影。“记住我说的话。安分待着,别惹麻烦。”他的语气依旧冰冷,像在警告一件物品。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不满响起:“大人,这是新来的小子?”
沈忘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皇城司制式皮甲、腰间挎刀的男人大步走来。
他约莫三十上下,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似忠厚,但看向沈忘机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正是萧逐渊的心腹侍卫长,赵擎。
赵擎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着沈忘机,眉头拧紧:“这也太瘦弱了!细胳膊细腿的,能干什么活儿?大人,咱们皇城司不是收容所,这种小子……”他伸手,毫不客气地重重拍了拍沈忘机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试探和刁难的意味。
沈忘机被拍得身体微晃,却没摔倒,反而顺势抬手,轻轻握住了赵擎的手腕,指尖在他腕骨处一触即收,随即低下头,声音平静:“赵侍卫长最近常熬夜吧?腕骨处有磨出来的淡红压痕,是握笔太久造成的;指缝里还沾着淡墨渍,却没半点马粪或草料的灰 —— 您说我管马厩,可您这几日分明没碰过杂活,倒像是在写什么急信?”
赵擎脸色骤然一僵,猛地抽回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凶狠的神色:“你小子少管闲事!不过是个打杂的,也敢对老子指手画脚!”
萧逐渊冷眼看着这一幕,并未制止,只是对沈忘机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安分点。” 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留下赵擎和沈忘机。
赵擎对着萧逐渊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再转头看向沈忘机时,脸上那点恭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裸的轻视:“小子,听见大人吩咐了?以后眼睛放亮点,手脚麻利点!这马厩的草料和水,以后就归你管了!明早卯时前,必须备足!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他恶狠狠地撂下话,哼了一声,也转身走了。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沈忘机一人。她揉了揉疼痛的肩膀,走到床边坐下,环顾这间比义庄更糟糕的牢笼。没有屈辱,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全然的冷静。
为了真相,她必须在这里活下去。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
停尸房已被萧逐渊下令临时征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顾青山的尸体重新被置于石台。
沈忘机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窄袖布衣,头发束得更紧。她站在尸体旁,神情专注,仿佛昨夜的一切刁难都未曾发生。
萧逐渊就站在一旁,双臂环抱,目光沉沉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得到许可,沈忘机开始了最细致的检验。她的动作冷静而精准,没有丝毫多余,每一次触摸、每一次观察都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专业感。她用小刀谨慎地切开了死者的胃部——这是衙门仵作绝不会做的。
“大人,看这里。”她用镊子小心夹出胃内一点几乎无法辨认的粘稠残留物,置于清水碗中。
“‘七日枯’入水后,其残留物会析出极细微的、带有淡金色的沉淀。”她指着碗底几乎看不见的点点微光。
萧逐渊俯身细看,果然如此。他看向沈忘机的目光里,审视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接着,沈忘机开始检查死者的衣物。她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当她的手指触碰到死者贴身内衣腋下附近的一处夹层时,动作微微一顿。指尖传来微弱的、不同于布料的丝滑触感。
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开缝线。在棉布的夹层里,赫然藏着一小片被精心折叠的丝帕。
她将那片丝帕取出。丝帕明显是从一整块上撕下的,只有巴掌大小一角。料子是上好的软烟罗,带着淡淡的、几乎消散的幽香。
帕子上绣着精致繁复的纹样,可惜只剩下一小部分:是并蒂莲的一角花瓣和缠绕的藤蔓。在撕开的边缘附近,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模糊的、只剩下半边的字——勉强能认出是“玉”字的一半。
沈忘机看着这片香帕,眼神微凝。这绝非普通寒门学子能拥有的东西,也绝不是随意放置。如此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夹层里……是信物?是私情?还是……某种威胁?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这片小小的丝帕递给了旁边的萧逐渊。
萧逐渊接过香帕,指尖触碰到那细腻的丝绸和冰冷的绣线,锐利的目光扫过那残缺的并蒂莲和模糊的“玉”字,又抬眼看向沈忘机。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这小小的一片丝帕,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幽深黑暗的大门。
萧逐渊将香帕仔细收起,面色依旧冷峻如常,只丢下一句:
“还算有点用处。查清楚这帕子的来历。”
沈忘机垂下眼睑,仿佛没听出他话语里那点极其吝啬的肯定。对她而言,线索本身,远比任何评价都重要。
“是。”她低声应道,目光已经重新落回尸体上,思考着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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