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西秦躺在床上，困顿地望着天花板，辗转反侧。
十三最后那个眼神深深地映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卧室的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似乎是在特意等着某个怕冷的人，可外面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窗外的秋风又呼呼吹了半小时，西秦一个翻身坐起来，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果然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啊。
来到十三房门口，他正想试试有没有反锁，结果轻轻一推，门直接敞开，卧室里空无一人，连被子也不见了。
西秦心头一慌，立马下楼查看，结果就在狗窝里发现了睡得正香的一人一狗。
狭小的楼梯间被十三这么一挤，显得更加逼仄，被子也被团起来笼在身上。
西秦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又好气又好笑。
大黄闻到了主人靠近的气息，缓缓睁眼，就见主人对它嘘了一声，摸了摸狗头，然后轻轻抱走了抢它地盘的家伙。
不愧是它的好主人。
…
第二天一早。
十三是被水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从梦中脱离，动了动眼皮……没睁开。
被窝里暖洋洋的，脚也是热乎的，舒服得她直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浴室里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结果就见到这一幕，他一时失笑，走上前去拍了拍隆起的被子。
意识慢慢回笼，十三努力撑开困倦的眼皮，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熟悉的黑纹，还有一块狰狞的伤痕覆在其中。
十三呆了两秒，随即下意识摸上去。
那伤痕颤栗了一下，连带着周围的肌肉也跟着紧绷起来，然后迅速后撤，让她的手落了空。
“一大早的又耍……算了。”
西秦的声音传进耳朵，可能是怕吵到人，所以说的很小声，却显得更加低沉有磁性。
他没穿上衣，本来是正准备换药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换，就被人给轻薄了。
“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你捅的。”西秦捂着胸口，一脸悲情样：“宝贝儿，你真的伤了我的心啊。”
十三没搭茬，她光是回神就花了好几分钟，昨天发生的事都记不清了。
记忆朦胧，像遮盖了层雾，只隐约想起好像杀了个讨厌鬼，然后遇到了杰洛斯，最后回到了这里。
然后，还见到了一个人。
见到了谁呢？
不记得了。
昨天似乎还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底不舒服的感觉犹存，可她忘记是什么原因了。
“十三。”
西秦的呼喊让她抬头，视线略过他的锁骨，那里有两道很碍眼的疤。
“还记得昨天的事吗？”他问。
十三略微迟疑，她不确定自己昨日杀的是谁，也不记得后续是怎么解决的，这种事能不说就不说。
于是敷衍道：“不记得。”
西秦看着她躲闪的眼神，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仿佛昨晚都只是他的错觉。
“你昨天跑出去杀人了。”西秦替她回忆。
“……”十三假装失忆。
“你还找杰洛斯，想撬我家的门。”他又道。
“……”十三依旧沉默。
“你昨晚很不对劲，不对劲到有点不像你了。”
脑子乱乱的，西秦的问话让她不太舒服。
“幸好昨天是伊安先找到的你，要是被其他人发现尸体，我可不好去捞你啊。”西秦平静地叙述着过去的可能性。
十三顿时有些气闷，声音也冷下来：“那就别捞。”
她偏过头去，避开了对视，这是生气的前兆。
“嗯？生气了？”西秦随便套了件衬衫，坐到床上将人拉过来。
十三挣脱不开，便拿头发抵住西秦的太阳穴，一副威胁的架势，而西秦的手也捏住了十三的后颈，虽然力道轻得像是在抚摸。
这个距离，他能轻易扭断自己的颈椎，十三很清楚这一点。
“……早知道，我那晚就该卸了你的脑袋。”自知势弱的十三说着气话，发丝缓缓落下。
“哦？那我要感谢宝贝儿的不杀之恩了。”西秦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
十三被迫倚在对方结实而温暖的臂膀里，越想越气，最后直接一口咬上西秦的脖子，就和当初西秦咬她的位置差不多。
这种力度的发泄完全够不成威胁，自然也不会引起西秦的反击，和西秦打过好几次架的十三清楚得很，于是直接咬破了皮肤。
“哎哎哎——疼，小祖宗，疼！”果然，西秦也只不过示弱叫了几声，放在十三后颈的手早已挪到她的背上，轻轻拍打着。
脖子破了皮，皮下的毛细血管总要出点血意思一下，几滴血珠冒头，吸引了本来只想出一下气的十三。
西秦察觉到异样的触感，心尖一颤，连忙推开对方。果不其然，十三正舔着嘴角，那里还有一丝猩红。
“你……”西秦一时间被气笑了：“果真是吸血鬼吗？”
十三没说话，只是眼珠还盯着他的脖子，一副还想再来一次的神情。
“咬也给你咬了，不生气了吧？”
“……”十三没说话，依旧看着刚刚咬出的一排牙印，血已经凝住了。
见人沉默，西秦趁热打铁：“昨天是我态度不好，对不起嘛，小十三最好了，原谅哥哥好不好？”
十三的视线从脖子默默移到对方的嘴唇上。
他在说什么？
什么态度不好？
一点点残余的记忆掉进十三的脑中，似乎是昨天发生的事，西秦对她的态度不好，为什么？她做了什么吗？
铃铛？
一个黑漆漆的圆球映入十三的记忆海里。
啊，对了，铃铛。
西秦又凑近了些：“不管你要干什么，别瞒着我，想出门也好，想杀人也好，都可以告诉我，不要自己乱跑。”
“让我了解你的动向，也好帮你善后。”
“十三，别疏远我，好吗？”
十三愣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我明天要去杀人。”
“行。”西秦答应得很快，仿佛只是在讨论明天吃什么：“杀谁？”
“还没想好。”
闻言，西秦笑出了声，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十三不明所以。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西秦再次倾身，将她搂住，这次的怀抱有些紧，但十三没有反抗，因为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西秦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缓缓开口：“那铃铛沾满了污秽，我不想它碰脏你，所以才扔了。”
咦？
十三怔了一下。
这话题转变得真快。
“我给你买新的不好吗？要多少有多少，别因为一个破铃铛跟我闹矛盾啊，哥哥会难过的。”
十三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你讨厌那个铃铛。”
她用了陈述句，从西秦三番两次地强调铃铛脏，还有她说想要铃铛时他陡变的态度来看，铃铛不止单纯的脏，应该是西秦厌恶那个东西。
他厌恶它，所以也不让她碰。
西秦顿了一下，干脆承认：“对，我讨厌那个铃铛。”
脸颊边就是十三软软的头发，他没忍住蹭了蹭：“那铃铛是老布恩给我的。”
老布恩，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但想不起来了。
她问：“谁？”
“我的养父。“西秦说道：“我是孤儿，漂泊到不夜城，被他捡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接着说下去，但感受着怀里逐渐放松的温热躯体，还是选择了继续。
“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屁孩在这种地方能怎么生活？无非是捡、偷、抢……即使被人抓到，也最多揍一顿，巡逻队不会管这种小事。”
“为了生存，我曾干过许多坏事。只是有一次，我抢到了老布恩的头上。”
“所以他也把你抓回家了？”十三问。
这个“也”字逗笑了西秦，他点点头：
“他将我带回家，给我吃给我穿，我当时以为遇上了好心人，因为在他家里，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小孩，也一样是被老布恩捡回来的孤儿，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大好人，大家都叫他父亲。”
“只是后来，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就总有一两个小孩子消失，而老布恩又源源不断地继续收养着新人。我问过他，他只说那些孩子偷偷跑掉了，是白眼狼，让我别学，要懂得感恩。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他给我们提供了庇护所，没人不感激他。”
说到这，十三也听出来不对了：“然后呢？”
“然后，就轮到我了。”西秦苦笑一声。
“那次来了一位看起来很绅士的老头，邀请老布恩去参加晚宴，他在孩子堆里看中了我，点名要带上我。在宴会上，老布恩送了我一个铃铛，说是礼物。”
“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礼物，只是狗链的装饰品罢了，他们装成正人君子，彬彬有礼，私下却强迫一个孩子戴上了狗项圈。那些消失的孩子不是逃走的，而是被老布恩一个个卖出去的，就像我一样。”
“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顺走了果盘里的刀，那晚，我杀死了那个试图靠近我的老头，跳窗跑了。”
西秦说到这儿，嘴角还不自觉上扬，似乎这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老布恩知道了这件事，却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是要保下我的意思，没有拒绝，毕竟就凭我一个人，还无法和那些权势作对。”
“他看中了我的胆量，开始训练我，让我去打黑拳，去接委托，去赚钱，我也如他所愿，连项圈都没有摘下，因为那代表着服从。”
“后来行情不好，他能卖的人越来越少了，又不能干养着，就打算转手给二道贩子。”
“二道贩子？”这对于十三来说是个新名词。
“二道贩子就不干卖人的活了，他们直接将失去价值的人抓去投喂黑蛊树，以此获取黑蛊石，那种事的利润和风险都比普通的人口贩卖要高得多。”
“剩下的孩子渐渐长大，也明白了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于是都在计划着逃跑，除了一个人。”
“谁啊？”十三好奇抬头。
西秦眯了眯眼：“尼克莱。”
“平时看着最老实，对老布恩最忠心耿耿的他，没想到也是第一个来找我，想让我杀了老布恩的人。”
西秦动了动手指，纯白的发丝滑过他的指尖，他轻挑起那些头发，将它们理顺。
“我答应了。直到那一晚，我才发现原来老布恩都这么老了，老到根本没法反抗我。”
“我们一起杀了他，并伪造了一场火灾意外，那晚有很多人参与救火，却偏偏火势越救越大。”
回想起那晚许多人装模装样的救援场景，西秦的唇角不禁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老布恩死后，他的大部分遗产都被那些所谓的朋友瓜分完了，尼克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留下了一些，还分了一半给我，之后便独自去了巡逻队当差，而我则霸占了老布恩的这栋房产。”
“也就是那晚，我终于摆脱了那个项圈，把它扔进火海，包括上面的铃铛……都这么久了，没想到还能被你扒出来。”
十三微微偏头，对方锁骨上的两道疤近在咫尺，她抬手摸了上去：“这是铃铛刮的吗？”
西秦摇头：“不，那是我逃跑时，砍锁链不小心把自己也砍伤了。”
“你还被锁起来过？”十三问。
“是啊，很可怜的。”西秦顺势卖惨：“小十三要不要安慰安慰我？”
安慰？
十三缓缓抬起手，学着西秦的样子回抱住他，然后轻轻地拍他的背。
柔柔的触感从背上传来，西秦不由得勾起嘴角，心底忽然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确实是有病。
这些破事不少人都知道，是公开的秘密，是饭后谈资，是在他面前没人敢提的忌讳。
可现在，当事人自己也拿它当作谈资来博取同情，对此，西秦表示很后悔。
后悔没早点说出来，不然早在昨天就能得到这个抱抱了。
正感慨着，就听十三淡淡一句。
“所以，铃铛你扔哪儿了？”
西秦的表情一下子顿住，感到了一丝心梗。
敢情说了这么多，都把铃铛背后的故事声情并茂地讲给她听了，结果到头来还是要那个破铃铛。
西秦有些不理解，他放开怀里的人：“你怎么对那个铃铛如此执着？”
十三则是一脸无辜地眨眨眼，说出了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本来没那么好奇，但你一直不给我，所以更好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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