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哪儿了?!”
“就她一个人,还带着个重伤,跑不远,搜!”
夜色漆黑,月亮隐于浓重的云幕之下,盛夏时节的暑气烘烤着地面,小巷七拐八绕,镇北侯府近身侍卫如意从墙角处探头确认追兵已经走远,这才咬着牙把肩上那条胳膊往下一拽,头也不回地走进更深的黑暗中。
“老头子,我觉得不好。宫里再也没传来消息,烟花也没示警,老夫人跟小侯爷他们是不是……”
话没说完,门口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
老人凌厉地一抬手,鹰隼一样的眼神看向门缝,声音却很温和:“谁啊?”
“孙伯快开门,”门外传来声音短促,“出事了。”
“如意?!”
裂着缝隙的木门被一把拉开,门外站着的两个人几乎让孙伯认不出来。堂堂张老夫人的贴身侍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鬓角散乱铺在额角脸侧,身上软甲满身血色,肩上还拽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血人,看得孙伯老两口方寸大乱:“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我们的人不干净,”如意咬着牙,把肩膀上的一支短弩拔出来,“将军还在宫里,她让我赶紧把小侯爷带出来……”
小侯爷的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将军他们如何了?!”
“一定要救活小侯爷,”如意脸色惨白如纸,她的胳膊上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但她死死抓着孙伯的手,眼神里燃烧着满是恨意的火焰,“一定要救活……这是侯府唯一的血脉……唯一的血脉!你一定要保住他的命!不然,不然——”
孙伯被这含泪泣血的声音喊得心头巨颤,身边老妻突然道:“小侯爷撑住!”
那慌张发抖的声音里全是不安,两人猛然回头看去。
昏暗的烛光之下,狭小木床上的年轻人伏在床边,猛然呕出来一口血,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背上那支未能拔除的羽箭微微颤抖着,身上几乎数不清的伤口裂出鲜红。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底也染上血色。
他非常年轻,还没来得及染上凶险战场上的血腥底色,因为长相英俊,他看起来不像是起兵发难的军侯,也就是个英俊的公子而已。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开门!开门!”
“赶紧开门!束手就擒!”
如意的刀还没放下,她扭头恨道:“这群杂碎!你们快走!带着小侯爷走!”
下一刻,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被猛然踹开,孙伯把床上重伤的小侯爷架起来,按照原先的计划从后门往外跑。可谁知道门一开,一股巨力当胸踹来——
“小侯爷!!”
尖刀刺破身体和血液流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昏暗脏破的屋顶从眼前缓慢划过,周遭的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心跳微弱的声音。
就在对面尖刀划过咽喉的那一瞬间,这位年轻的军侯却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清醒,他又看到了那抹青竹似的身影,就站在门口,就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很想很想再跟他说句话。
跟他说一声很抱歉,真的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啊。
这短暂的一生,和那些不为人知的无尽冷落与痛苦,要是真的能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就好了——
门口的身影一动不动,只是像那天一样,眼神哀伤又平静地看着他,好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轻轻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褚师煊。”
脖颈间一凉又一烫,最后的意识也开始消散。像是坠入一片深湖,褚师煊觉得自己浑身发软,正在不停下坠,好像又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一切都像是可以遗忘的梦境。
“……小……少爷……”
“……小少爷!”
“小少爷!”
胸口被用力挤压,褚师煊猛然睁开眼睛,原本瘫软的四肢一振,一口水“哇”地从嘴里吐了出来。
褚师煊睁不开眼睛,耳朵里也蒙着一层水,因为闭气太久而隐隐作痛的胸腔让他喘气十分困难,他隐隐约约听见四下里的哭声跟笑声,身子不受他控制,腾云驾雾地漂浮起来,四周熟悉的景色裹着刺眼的阳光一起扑进眼睛,好不容易被放下,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就弓着腰咳嗽起来。
“少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您真是吓死我了呜呜呜……”
褚师煊眯着眼看着扑在自己跟前呜咽不止的湿漉漉的脑袋:“……元宝?”
“少爷。”那小少年擦了擦眼睛,仰着一张通红的脸,“万幸您没事,要不然我真就也活不成了!”
褚师煊看着这张熟悉的却也年轻不少的脸,不可置信地伸手捧住:“你还活着……?”
他明明记得元宝挡在他身前被一刀贯穿。
周围顿时一静,褚师煊手心里传来真实的温热触感,他不敢相信,两根指头一用力,拧着元宝的脸颊扯了两下。
“啊疼疼疼——少爷您不认得元宝了啊!”
褚师煊的眼睛依次划过周围的人,这所有人他都认识,都能叫得出名字,现在全都紧张地看着他,都不敢说话。
“你们……”褚师煊有些怔愣,“你们都还活着?还是……都死了?”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话震住了,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少爷,”元宝小心翼翼,“您别吓我啊?”
他嘟囔:“难不成掉水里人傻了?”
“落水……落水……”褚师煊推开元宝,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被一群人惊慌拦住,他随便抓了一个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天成、天成三十一年。”
褚师煊脑子“嗡”地一声,嘴里念叨着“三十一年”“三十一年”,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顾不上身后人的叫喊和阻拦,他现在像是一尾浮萍,迫切地需要一个支点。
“少爷又要跳湖了!”
元宝赶紧去拦,搂着褚师煊的腰往后退,所有人都围上来拦着失心疯了的小少爷,院子里顿时吵嚷成一片。
这时候不知道谁尖声喊了一句:“老夫人来了!”
褚师煊猛然回头望去,一个身着骑装的妇人站在院门口,皱着眉看着这糟乱的院子:“你们都在干什么?”
“祖母?”褚师煊用力挣开禁锢在身上的手臂们,脚步踉跄地跑到了张老夫人面前。
宫变之上,他被人冷箭刺中,最后的意识是张其英鬓发散乱、血迹斑斑的脸。
现如今,褚师煊看着祖母尚是乌黑的鬓角和平整的眼尾,惶惑的眼神里带了些泪意:“祖母……祖母!”
十五岁的少年正是抽条之时,张其英被一下子抱了个满怀,她一愣,满腔怒意被这个怀抱无声熄灭,她无奈地松下肩膀,示意众人退下,拍了拍少年的背:“好了,又胡闹了。都要袭爵的人了,哭什么。快回去把衣服换了。”
“祖母,我……”褚师煊呼吸急促,他松开怀抱,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意,你带着少爷去把衣服换了,”张其英扶着褚师煊的胳膊,“换好以后来后院,祖母有事对你说。”
“少爷,”如意上前扶住褚师煊的胳膊,“跟我来吧。”
褚师煊看着自己的祖母,颇为恋恋不舍似的,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如意进了屋。
他听见张其英的一声叹息。
屋里的陈设是他极为熟悉的,迎门屏风上还印着他三岁时贪玩按上去的手印。书本一律束之高阁,也没有寻常武将家的刀剑陈设,反倒是有一个巨大的落地铜镜,四下里摆着瓜果以作熏香,熏出来一个活脱脱的富贵窝来。
褚师煊收回眼神,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指根处只有一层薄茧,看起来没拿过几年枪。指腹也很柔软,没半点老茧,也不像是个握笔读书的。
彻头彻尾一个纨绔。
按照现在的岁数,他确实着实纨绔过几年。
褚师煊凑近两步,扶着镜子里更年轻的自己,脸颊刚褪去乳臭气息,线条还稍微有些模糊。他长得更像他殉情不久的母亲,长眉之下是一双称得上潋滟的桃花眼,右眼角有一块小小的疤痕,是他十岁那年他父亲逼他练枪的时候不小心误伤的。
为这件事他拼了命的耍赖,躲在母亲身后不肯出来,冲着被他气得跳脚的父亲吐舌头。
这件事就算放在眼下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五年,现在再回想,如同埋入指尖肉中的一根小刺,动不动都疼。
怎么会呢?
褚师煊按着镜中自己的脸,脑中纷乱如麻,他明明已经被一刀割喉,如何还能回到这里再见到祖母呢?
这是做梦吗?
是梦吗?
还是他现在已经死了,眼前是地府的轮回镜,照出来他的前世今生?
可真要如此,那父亲母亲呢?
如意看着浑身滴水的褚师煊,皱着眉低声喊了一声:“少爷。”
褚师煊的眼神落在如意身上:“如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意极轻地皱了一下眉头:“您是侯府的少爷。”
好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如意垂下手,抿了抿嘴,“少爷,恕如意多嘴。现在侯府正是多事之秋,老夫人也并非真的泰然自若。您是侯府血脉,就算是再难受,也别这样。”
“就算不顾及老夫人,侯爷和夫人在天有灵看您如此,肯定也会难过的。”
褚师煊眼前闪过她浑身浴血的模样。
褚师煊喉结一滚,盯着如意头上簪着的白花:“我今年多大了?”
“您……十五。”
“十五。”褚师煊抬手捂住脸,指缝里露出一两声笑来,“十五……”
见状,如意还想再说两句,褚师煊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从镜中看着她:“如意,你先去回禀我祖母吧,我一会儿就到。”
“……是。”
看着如意出了屋子,褚师煊极深极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扶着镜子颤抖着吐出来,太阳穴上爆开一两根青筋。
他想喊,想大叫,想仰天长啸。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重生了!
他真的重生了!
重生在一切都还不算太坏的时候,这一切都还能来得及!
褚师煊眼中跳跃着瘆人的精光,因为过度兴奋,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好,好啊。”他酸痛通红的眼框里滴出两颗硕大的泪珠。褚师煊咬着牙,心里不可抑制地盘旋生长起无数疯狂的念头。
重来一生,他这次绝对不会再放手。
尤其是那个人——
“徐和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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