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日融融,漠北的风沙没能吹来燕京。天色是让人心胸开阔的湛蓝,云朵被微风捏成一缕一片,一只胖麻雀落在素白牡丹柔弱的花枝上,周围人脚步一动又赶紧振翅飞了起来,留下大朵雪白在风中微颤。
“你父母双亲向来恩爱有加,你母亲本就是个柔弱的人,一辈子被护惯了,这般变故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我不怪她。倒是你。”
褚师煊一颔首,享受着张其英的训斥。“闹了这么多天,也该好好收收心了。”
褚师煊知道自己年少荒唐,低头认错:“孙儿知道了。”
张其英停下脚步,看着今日好好束发戴冠的褚师煊,奇道:“今天水一泡是老实了不少,头发都挽起来了。”
她一笑:“早知如此,你小时候我早把你扔进去了。”
因为接连两桩丧事而沉寂不已的镇北侯府,终于在祖孙俩的谈笑中化开了愁云。
“今日我进宫去了。”
褚师煊脸上笑意一淡,听张其英接着说:“你是要袭爵的人,按照陛下的意思,你父母接连去世,是要在家中守孝一段时间,袭爵的仪式也暂时搁置,等出了孝期再说。”
她停下,看着褚师煊:“你觉得呢?”
褚师煊不动声色,却语气坚决:“孙儿以为此事不妥。”
张其英一扬眉:“哦?说来听听,陛下圣意何处不妥。”
“我朝以军功立国,褚师家列祖列宗,连同祖父和父亲在内,几辈子的人在漠北连年征战才换来今天的爵位,断没有因为丧期一事而中断袭爵的道理。”
褚师煊淡然道:“陛下圣心圣裁,话却说得模糊。搁置仪式,那孙儿该何时袭爵?等出了丧期,陛下是否又有新的理由再行搁置?依孙儿看,倒不如现在就袭爵来得踏实。”
张其英看着突然就想明白了的褚师煊,背着手奇道:“我记得你是不愿袭爵的,怎么突然开窍了?”
褚师煊一笑:“祖母说孙儿开窍,那就是觉得孙儿说的对了?”
祖孙二人相视而笑,张其英点点头:“你能想明白最好,过两天,我再进宫一趟,亲自去向陛下禀明。”
“祖母。”褚师煊道,“孙儿还是想亲自进宫一趟,争取当日就让陛下把旨意宣下来。”
“你?”
“还请祖母放心,”褚师煊挽住张其英的胳膊,“孙儿之前荒唐,以后一定不会了。”
张其英心里宽慰,拍了拍褚师煊的手,这么多天,她第一次痛快地喘了口气。
“对了祖母,孙儿还有一事。”
“说。”
褚师煊那双潋滟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笑意:“孙儿想在家中办个书塾,延请名师指点,同时邀请些与我们家亲近的子弟过来读书。想来也是美事一桩。”
“你真是阿煊?水底下换了人吧?”
褚师煊理所应当地靠在张其英肩头:“我们是军侯世家,行事总是鲁莽些的,我想请一个文官家的过来。”
“比如……徐家的徐和桢,我觉得就很合适。”
张其英神色有些古怪:“徐家?徐和桢?你确定?”
徐府。
徐奕深刚一进门,就被自家夫人逮住了。徐孙氏颇为热切地看着徐奕深,问:“怎么样了老爷?可见到那张老夫人了?”
“嗯。”徐奕深坐在椅子上,神色并不怎么明快,“见到了。”
“那跟她说了吗?我们两家婚约作废的事?”
“说了,”徐奕深两指捏着茶盖,摇摇头,“那张其英,一介女流之辈,现在竟也能登堂入室了。可见镇北侯府真是败落。欸,陛下现在连袭爵一事都在犹豫,镇北侯府已经完了。”
“那、那她怎么说?”徐孙氏眉头紧锁,“她难道不想作废婚约?难不成她家败落了,还想拉着我们的念儿一道吃苦一辈子吗?”
“你也别太着急。”徐奕深抿了口茶,“她没把话说透。应该是想让她那不成器的孙子,爬上咱们家这棵大树。”
“什么?”徐孙氏瞪大了眼睛,“她……好歹也是名门之后,怎么这般不知道羞耻!”
“这有什么奇怪的,”徐奕深冷笑,放下茶碗,长叹一声,脸上闪烁着很明显的嘲弄和恶意,“就是因为她家要败落了,所以才着急地想要再攀上一棵大树。”
“当年她是如此攀上镇北侯府,现在如法炮制,想让她孙子也能再攀高枝以保荣华富贵。”徐奕深心中闪过一丝极大的快意,“真是让人……”
他没说完,话止于此。
“……不行,”徐孙氏可没有徐奕深感慨他人人生的闲情逸致,她站起身来四下走动,“我得去一趟镇北侯府,亲自把这门婚事给退了才是!”
“你别这么上赶着,”徐奕深很不赞同地站起身,“咱们徐家书香门第,你这冒冒失失闯了去免不了落人话柄。等着吧,徐家会派人来的。”
他话音未落,门口的家丁来报:“老爷,夫人,镇北侯府的小少爷前来拜访。”
“你看看,”徐奕深一摊手,脸上的快意与舒适都毫不掩饰,“我说什么来着?”
“他来干什么?”徐孙氏皱起眉,“你把他给我……”
“让他去前厅等吧。”徐奕深脸上挂着一丝堪称儒雅的微笑,“就说我换身衣服,马上就来。”
“是。”
“老爷真要见他?”
“当然,”徐奕深脸上笑意更加明显,“我总得让他知道知道,现在的朝堂,到底是谁能张嘴说话。”
“少爷,”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踮脚张望之后,元宝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问褚师煊,“这徐大人怎么还不来啊?到底要换几身衣服啊?”
“人家这是给咱们下马威呢。”褚师煊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安坐着喝茶,“他不过一个三品中书令,估计平时想摆谱都没地方去,先由他吧。”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刺心,但元宝深以为然,他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可是少爷,这毕竟是陛下赐婚过的,他以后是您的岳丈,难不成,咱们以后要看他的脸色?”
“岳丈?”
褚师煊想到当年他打听到的传闻,脸色冷了几分,放下手中茶,极为舒展地靠在太师椅里。
“一会儿你只管摆架子就是,不必留什么情面。”
当年磋磨过徐和桢的人,一个也别想好过。
“啊?可是……”
话没说完,徐奕深终于姗姗来迟了。
“哎呀实在是抱歉,”徐奕深一边说一边走进来,“朝中事务实在是繁多,让贤侄久等了啊。”
只见褚师煊仍旧姿态舒展地坐在原处,闻言见人只是稍微一抬手,微笑着看着岁数长上自己两倍不止的徐奕深,倒比他更像主人:“徐大人哪里话,坐吧。”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元宝这个时候没忍住地“扑哧”一声就显得非常刺耳。
徐奕深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他抬手一正衣襟,想摆出来一副矜持倨傲的架子,可谁知褚师煊就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不动地方,一股气发不出来,冷笑一声道:
“贤侄好有礼数啊,徐某好歹长你些许,怎么?长辈进来,都不肯移一下贵足吗?”
“大人这话有意思,”元宝接道,“我们少爷是镇北侯府出身,眼看就要袭爵成镇北侯了。徐大人您不过是个三品的中书令,按理来说,我们少爷亲临你们应当合府迎接才是,现如今把我们少爷晾在此处这么久,难不成还指望我们少爷全你那些虚礼吗?”
徐奕深一下子没说上话,他一下子好像回到了被上任镇北侯在朝堂上冷嘲热讽的时候。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之下脸色几乎涨成猪肝,可他还没说话,褚师煊就抬起手臂,懒散道:
“大人别太生气,这是我长随小厮,说话随我性子,直了些。大人言行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今日我前来倒是为了一桩美事。”
“承蒙陛下恩赐,曾经赐婚于你我两家。今日前来,是为了跟大人商量件事。”
“侯府要办一书塾,武将家多是舞刀弄枪的,若徐家肯去,自然是上上好事。”
褚师煊笑笑:“当然了,你我两家还有婚约,自是更方便了。烦请徐大人行个方便,今日就让我带着两位公子去侯府吧?”
堂下寂静一片。
褚师煊神色自然,看着刚才还炸着一身刺的徐奕深突然就灭了动静,也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贤侄有所不知。”徐奕深理了理袖子,端起茶杯,斟酌着开口,“一开始,我确实是有两个儿子的。”
褚师煊心里蓦然一紧,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垂下眼睛,重新端起茶杯,掩藏住自己的眼神:“徐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错。”徐奕深略一停顿,“只是现在只有川儿一个了。至于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怎么了?”
徐奕深层层褶皱的眼皮下迸出两道精光,褚师煊有种被毒蛇凝视的感觉。
“另外一个已经死了多年了。”徐奕深嘴角弯起,上半张脸却纹丝不动,“怎么?贤侄好像对我的家事很是关心啊。”
褚师煊手里的茶杯顿时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他抬起眼睛,跟徐奕深审视的眼神相撞。褚师煊突然笑了起来。
“徐大人可真会说笑,昨天我还见过令公子呢。”
果不其然,他在徐奕深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褚师煊接着说:“不是吗?他同我说,他叫徐和桢啊。”
那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名字猛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徐奕深如同五雷轰顶,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褚师煊到底是来干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会知道徐和桢?他知道多少?谁让他知道的?徐和桢现在在哪儿?他会不会已经被褚师煊藏起来了?会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无数的问题一下子升腾出鞘,徐奕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褚师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这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是他完美官场履历上的唯一污点,他必须、立刻、马上把这个可能暴露的秘密重新捂回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