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京霖。阮老将军六十大寿。九重锦帐次第排开，金丝楠木的厚重气息混着鼎沸人声，宾座满席，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文武重臣，肱骨才俊。
阮泠荇一身碧绿菡萏罗裙，酒意微醺，她避开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喧闹人群往后园凉亭醒神。作为阮家上下的掌上明珠，刚行过及笄礼的她拥有更多自由——赴宴饮酒便是其中之一 。
少顷片刻，正要起身离开，假山后几名男子的扬声争吵循风而来。透过树丛缝隙，几名衣着华贵的公子正高墙般将一人围在中央，为首的正是京中有名的草包——丁焕。
“郑岷徊，你是偷偷潜进将军府的吧，你的请帖呢？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话落，周遭响起断续不绝的哄笑。郑岷徊是罪族之后，他重回京霖之事早有耳闻，这次被堵在这儿算他倒霉。冷嘲热讽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光影黯晦，泠荇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听他们叫郑岷徊。郑，岷，徊。仿佛……似曾相识。
“郑家的脸让你给丢光了！”说着，几人便要动手搜搜看。
郑岷徊眉眼微动，握住的拳头紧了几分，“各位，今日是阮老将军寿宴，闹得太难看，对谁都不好，还请各位高抬贵手！”郑岷徊稍挪脚步打算绕过几人，却还是被拦住。
“姓郑的，我知道你如今身任扈军校尉，可以你的家世，给阮家提鞋都不配！居然也敢攀附泠儿，兄弟们有没有听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阮小姐是我们丁公子的人，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郑岷徊顿时明白这些人为何突然地针锋相对，只得如实相告，“丁公子，这种事没必要血口喷人吧？我并不认识你说的，泠儿。”
“误会？泠儿方才亲口对我说——说她已有喜欢的男子，而这个人，就是你郑岷徊！” 丁焕又靠近些，狠狠拧眉，怒色难当，墨色尖刀闪出寒光，顶在他脖颈间。
阮府深受皇帝器重，阮族长孙阮颐又在皇帝最为器重的扈军任中郎将，泠荇及至待嫁年纪，不知多少世家公子赶着求娶，这青云之机谁都不想错过。几月来他鞍前马后掏心掏肺，却始终得不到阮家青睐。
“你们别欺人太甚！”一声怒呵，泠荇已从暗中来到几人身边，气急地撇了撇嘴，却是多出几分娇俏。她目光直接瞧向挺拔冷漠的郑岷徊——带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倨傲。
都是她随口胡诌的借口惹祸！因厌烦丁焕纠缠，才用宾客名单上‘郑岷徊’的名字搪塞。这帮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泠儿，你不明白，这小子家道败落，就是想借阮府的势东山再起。”
“那又怎样？”泠荇露出明媚笑意，“只要我阮家有，只要他愿意，那又怎样？阮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在爷爷、叔叔、哥哥知晓之前，赶快离开我的视线！”
自小生于长于将军府，泠荇虽身娇体弱，却与阮府众人一般，自带股呵扬高位气势，这话一出，足以令每个人忌惮。
有人拉了拉丁焕，示意他不要和泠荇硬杠。丁焕虽张狂，但也就没有非到无理取闹的地步，摆摆手，灰溜溜带着人很快消失。
“公子实在抱歉，刚刚给你惹了麻烦。”
没等泠荇把话说完，郑岷徊就已转身朝反方向去。浅径之外笼火烛闪，人影攒动。她好言道歉，对方却不理不睬。在这京霖，谁家公子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
泠荇在原地蹲了微顷，怒声忽呵，“郑岷徊，你站住！你不会以为本小姐真看上你了？”
“阮小姐，如果不是你，郑某现在一定安然无恙，而不是在这儿惹口舌之争。”
泠荇朱唇紧抿，狠地跺了下脚，“郑岷徊，你等着，本小姐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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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荇提早离场回了卧房。方才的事越想却气，尤是郑岷徊那不屑一顾的态度。过了会儿，兄长阮颐过来同她道别。阮颐长她八岁，因寿宴之事军中告假，他明日便要返回。
“是谁惹着咱们阮家大小姐了？看把这脸气得妆都花了！” 泠荇一听，赶忙找镜台去照，却在后者的反射中，瞧见阮颐那事不关己的讪然。
泠荇抡起拳头砸他，“你就知道看笑话？你妹妹被人欺负，你都不管。”
阮颐挑眉，不可置信，这妹妹，莫说阮府，就是京霖，又有几个人敢惹。
“哥，你认不认识郑岷徊？”
阮颐怔住，舒展的眉头猝地拧起。几日前他的确派人送了请柬给郑岷徊。说起来他那脾性，倒的确可能与泠荇杠上。
“你见了他躲远些。”
“为什么？”
见泠荇不明白，阮颐也不想解释，他叹了口气，叮嘱道，“早些睡吧，你如今到了年纪，可多留意那些公子，婚事早早订下，爷爷也能放心！”
“我知道的。”泠荇不想，却还是乖乖点头。阮父为国尽忠年纪轻轻就竭血沙场，阮爷爷垂暮之年又断了半条腿，阮父去后，爷爷一面培养阮颐，一面极力呵护泠荇，她虽脾气娇纵却不想令爷爷失望。
“二叔他们……你尽量忍让，我不在家，记得照顾好自己。”阮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二叔对他们兄妹不满他是知道的，归根到底爷爷对他们兄妹付出太多惹人嫉恨。
“放心吧。”泠荇知道爷爷不想见家中不和。可有时候她实实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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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重臣列立，知晓郑族究源之人无不感慨。
此时离郑家离京已过去整整八年，离彼时七岁孩童郑岷徊被褫夺爵印已过去八载春秋。郑家是开国重臣，祖辈之上皆是文武将要员，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六年前新皇登基引党羽之争，郑家落败举族被贬夕洲。在那之后，几乎销声匿迹。
“这个郑岷徊的确厉害，县试会试殿试皆是第一。”
“先前夕洲敌军侵扰，他死守鹰崖关，命士卒以冻尸垒墙，自己独持长枪立于隘口，枪尖挑落七名百夫长。”
也是因此，被收入扈军麾下。听闻这些轶事之人无不赞叹。
散朝后，阮颐被单独留下，问起前几日寿宴之事。疑人不用，郑家毕竟曾身奉二主，这样的人用起来难免不放心，何况，这“二主”虽贬谪北渝却仍存活于世。
“他的确恭谨周到，滴水不漏。”或许，是真是瞧清了识务。毕竟是真真吃过了苦头——八年来郑家上下老病缠身，凄惨异常。
且绣衣使依圣命暗查郑家回京之事并未找到半点纰漏。加之郑岷徊一夫当关，他进入扈军以来，军纪显胜一派清明，本人更是不矜不伐，掩埋锋芒，的确是少有的可塑之才。
皇帝捻动手中佛珠，眼神微微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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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圣旨是半月之后到来的。太监显忠带人前来传旨，尖利的嗓音割裂死寂，“兹闻阮氏嫡女阮泠荇温良敦厚，郑门长子郑岷徊骁勇忠正，特赐良缘——”
满庭愕然中，泠荇紧盯明黄绢布上刺目的“郑岷徊”，方才还在打趣的正堂忽忙碌起来，阮颐又与显忠闲问几句，几人皆是面露难色。
“爷爷，没有回转的余地吗？”阮颐就欲取下甲胄进宫面圣。
“圣旨已下，能有什么余地。”二婶阴阳怪气，瞧了眼自家女儿，掩面嬉笑，“挑来挑去，最后摊上这么个货色。”
“你闭嘴。”泠荇正欲发作，爷爷拐杖就地重重敲了下去，“都散了，梓修留下。”
梓修，是阮颐的字。
“前几日扈军考核，他骑射刀剑排兵布阵皆很出挑。孙裴赞赏不已，也同他走得很近。这小子得被灭一灭气焰。”爷爷声音顿了顿，抚上髯胡继续道，“不论他究竟有无二心。”
阮颐当然知道，连他都承认，郑岷徊很强，尤其经年长在夕洲那般恶苦环境，深为不易。连孙裴都说，多少年来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好苗子，作为将领，他不愿舍弃。
“圣上不会轻易重用他。”八年前帝位更迭，六皇叔南承殊临朝掌事以图谋权夺位。阮老将军拥护幼帝，郑家，即郑岷徊爷爷，则支持南承殊。惺惺相惜的两家长辈成了战场上持器相向的仇敌。
“扈军之中有你足矣，唯有娶了泠儿，他才能真正被置于掌控之下。”人心难测，郑家必须被摸查干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阮家世代忠将，何况……何况是此等小事！只是要委屈我们泠儿！”
“是我错了！”阮颐握紧圣旨，悔不当初。早知惹此，还不如当初做主挑个门当户对的，至少他能安心。这些年来，他只希望泠荇做她撷花采月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卷入朝堂纷争。
屋内传出几声重重的粗咳，枫叶正在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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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中秋佳节，阮颐当值回不了家，泠荇带了一篮点心送了过去。翠裙荷裳生波，在她身上幻化出飘飘仙气，又不失这年纪女子的俏皮。
车轿在军营门口停下，泠荇掀开轿帘，玲珑剔透的人儿立刻引人注目。守卫盯直了眼，扈军之规向来极严，女子少能进入。“可有通行令牌？”
泠荇自然没有。她第一次独自到军营来，是因为她知道，阮颐这个点儿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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