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山。
阿烁惊慌失措的喊叫响彻天际,惊得林中飞鸟扑簌簌离开:“什么!?怎么会灵力失控!?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大人!!!你的手!!!”
雩之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
灵力不断从他的身体溢出,那些本该温润的青芒此刻忽明忽暗,穿过雩之渐趋透明的指缝,向上漂浮,最后消失于天际。
阿烁急得尾巴炸成绒球,捧着接不住的流光满上蹿下跳。
玄玉结印召出结界,勉强稳住雩之的身体,他沉声道:“大人,凝神。”
雩之点头,闭眼开始运转灵力。
当雩之颈侧浮现出金色脉络时,玄玉咬破手指,灵兽血滴入法阵阵眼,霎时罡风四起,落叶卷起又落下,白霄四爪抠地,努力稳住圆滚滚的身体才没有被吹走。
阿烁在结界外眼巴巴看着,直到月色渐沉,雩之溃散的身体才逐渐凝实。
玄玉因护法而耗费过多灵力,额角沁出些许热汗。
阿烁化作人形冲进结界扶住雩之,忙问:“到底怎么了?现在还会有事吗?好了吗?”
玄玉摇头:“我不能保证。”
阿烁急得不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雩之咬着嘴唇,眉间露出纠结和疑惑,“我能感受到我的灵力不受我的控制,那种感觉就像是灵力不再属于我,也不愿再听我的指挥。”
“怎么会!?”阿烁愕然道,“灵力与鬼神妖仙同根同源,经由妖丹真元炼化灵气而来,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除非——”
他说不下去。
玄玉接话:“除非是走火入魔。”
“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雩之道,“我修炼没有出岔子,更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而且即便是灵力脱离我的掌控,我也并未有不适的感觉。”
他想了想,道:“其实我知道,我方才的情况是肉身不稳,溃散得差点只剩神识。”
阿烁一听又要大呼小叫。
雩之连忙打断他:“但我隐约能感觉得到,即便没有玄玉帮我凝聚身体,只要休息几天,我便能重新凝聚身体,恢复如初。”
玄玉神情严肃:“大人,此事不可轻视。”
阿烁深以为然:“没错!”
玄玉道:“我们去找水神大人。”
阿烁双眼一亮:“对!水神大人阅历深,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霄不明所以,跟着激动道:“嗷呜~”
雩之:“……”
*
溟华境,水神沧明居住的地方。
彼时正值夜晚,天穹如泼墨的绸缎倾覆而下,万千星辰闪烁。大大小小的湖泊碎成满地水银镜,将银河揉碎了又拼合,分不清是九霄星子落凡尘,还是人间灯火燃碧霄。
有尾蓝鳞鱼跃出水面,鱼尾带起水珠,在月色下闪着晶莹的光芒。精灵飞舞,薄翅掠过芦苇,光粉洒落处绽出莹莹有光,惊动了小憩的夜鹭,又是一阵窸窣的响声。
雩之抱着阿烁站在岸边,垂首看身旁饮水的银鹿,叹道:“你得鹿角真好看。”
银鹿后退两步,前腿曲起微微躬身似在行礼,抬头时,澄澈的双眸映照出灿烂的星河。
一声清越的呦呦鸣叫后,那鹿踢踏两下,踏着水面轻盈跳跃跑开。
夜风和煦,溟华境中央最大的湖泊突然荡开阵阵涟漪。
有星子坠落,在深邃的夜幕中划出一闪而过的光芒。
湖泊中央,缓缓浮出一道修长身影。
水神的银发似将月光揉碎了又纺成丝,发梢淌着的星屑随步伐摇曳生姿,眉心一点浅蓝水波印记,衬得眉眼温润似玉。
他嗓音和煦:“小雩之。”
雩之高兴地小跑过去,水波在他脚下绽放荡漾:“沧明大人。”
阿烁从雩之怀中跳下去,同玄玉恭恭敬敬地行礼。
沧明一双温和的笑眼充满亲切感:“你们好呀。”
白霄瞪着溜圆的眼睛打量沧明。
雩之抿着唇笑,眸中闪动着雀跃和几分羞涩:“深夜打搅,还望沧明大人见谅。”
沧明揉了揉雩之的头,鲛绡裁就的广袖浸润着月光的朦胧:“听说你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雩之露出苦恼的神色:“对,玄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能来找您。”
他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沧明神色逐渐凝重:“是第一次发生吗?”
雩之点头:“是。”
“才不是!”阿烁连忙道,“先前在裂云谷下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没有这次这么严重而已。”
松鼠短小的手臂比划着:“大人您忘啦?你突然掉进寒潭那次。”
沧明眉心微蹙,清浅似琉璃的眸中露出沉思:“听起来有些严重,不像是灵力,反倒更像是神魄出现问题。”
他手搭在雩之肩头,征求道:“介意我查看一下吗?”
天地万物精华凝结成魄,就像是妖的妖丹,修士的金丹。而对于神来说,神魄既是力量的来源,也是他们的弱点,一般不轻易让外人探知。
不过沧明与雩之的父亲交好,父亲陨落后,沧明处处照顾指点雩之,对雩之来说,对方既是师傅又是亲人,因而一点也不介意:“您随便查。”
沧明点头,随即指尖凝出一点光芒,悬在雩之眉间三寸时。
整座溟华境的湖泊突然静止,水面倒映的星月倏然聚成光柱,将二人笼罩在流动的琥珀色时空里。
片刻后,沧明并指截断光柱,静止的湖泊瞬间泛起涟漪,接连不断。
“太胡闹了。”沧明语气难得带上严肃,“你怎么能将神魄分给凡人作护身符。”
雩之杏眼圆瞪,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玄玉突然道:“大人,您先前在灵栖崖替那凡人祛除魔气时,神力曾有过波荡。”
雩之茫然道:“可是、可是我没有将神魄分给他呀。”
沧明:“具体什么情况?细细说一遍。”
雩之只得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沧明,在听到顾焕有真龙气息后,沧明叹了口气:“这便说的通了。”
他指尖在雩之眉心轻点一下,一缕灵力瞬间钻入:“听你所说,那人为人间未来的帝王,又心性坚韧,魔气入侵濒临死亡时凭借极强的执念,想要抓住一切机会活下来,因此才阴差阳错夺走了你的神魄。”
阿烁气愤得不行:“那顾焕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他也并非有意为之。”沧明道,“帝王者,本就不是常人能比的存在。好在情况不算太糟糕,你那缕神魄,只能算是被借走。这几次灵力失控,也是因为那位在无意识操控借用你的力量。”
雩之明白了:“因为神魄,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关联,所以他能毫无障碍的使用我的力量,但同一份力量不可能被二者同时使用,因此导致我灵力失控。”
“对。”
雩之皱着脸嘟囔:“分明是我的东西,怎么还偏向他了。”
玄玉道:“怎样才能拿回这缕神魄?”
沧明摇头:“我也并不清楚,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神魄与神的存亡息息相关,没有人会大方的将其分出去。
沧明严肃道:“雩之,还有一事我需要提醒你,少了这缕神魄虽然暂时没什么大碍,但时间长了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就会像你说的那样,肉身消失,最后神识消亡。”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把神魄拿回来!”阿烁闻言急切道,“顾焕在哪儿?赶紧让大家帮忙找找。”
自从见到沧明便一直乖巧沉默的白霄嗷呜了一声。
阿烁怒道:“知道你喜欢那凡人,但现在不是捣乱的时候!”
白霄不理他的愤怒,哼哼唧唧地在雩之怀里挣扎,雩之按不住他,被狼崽挣脱出去。
圆滚滚的狼崽在空中翻滚一圈,欢快落地,接着“嘭”一声轻响,寒气凝结成雾,隐约能看到其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雩之杏眼微微睁大,小声惊呼:“你怎么能知道顾焕在哪里的?”
白霄蹲坐在雩之脚边,得意洋洋地仰起头哼唧。
雩之笑道:“我竟没发觉你在顾焕身边留了一道灵力。”
他揉了揉白霄的头,目光又落在雾气中模糊高大的人影上,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落下。
沧明柔和的眉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直到雾气消失,雩之才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那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出发吧。”
“还有一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沧明道,“我与你父亲曾为你演算过,你命中有一大劫,若能平安度过,此后修行便可一帆风顺,反之则身死魂消。”
雩之一愣:“劫难?”
与妖物修士一样,神若想要进阶,亦要历劫。
“我不知此去是否是为了应那劫难,但我有预感,并不会很轻松。”沧明将雩之揽到身,将他松散的头发重新束好,最后用一根玉色发带系上,“这发带是我闲来无事编的护身符,灵气充裕,能抵御大多妖魔的攻击。”
沧明将一个乾坤袋和雩之原本束发的
簪放到他手中:“这里面的法器你应该能用上,带着防身。”
他叹了口气:“劫难关乎你的未来,我不能插手太多。”
雩之眼眶泛起热意。
神明仁慈,庇佑苍生,却也冷漠,神与神之间关系大多一般,老山神陨落后,只有沧明对他忙前忙后,真情实意地关心他。初担山神责任,雩之也闯过不少祸,都是沧明出面帮他解决。
雩之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
沧明笑道:“好了,事不宜迟,早去早回。”
雩之拉着沧明像小时候一样黏黏糊糊地撒了会儿娇,才在阿烁火急火燎地催促下离开。
几人的身影随着传送法阵消失,沧明眸中的暖意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凝重与肃穆。
原本想与他亲近的精灵半个身子躲在水中,犹犹豫豫,面露胆怯,不知道平日温和的大人是怎么了。
半晌,沧明才叹了口气,转身消失。
苍穹之上,北方一颗星子尤其耀眼。
*
北疆,乌蹄城,镇北军大营。
整个军营都萦绕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就连身穿厚重铠甲的巡逻士兵步伐都显得轻盈快活。
营地边缘,四五个戍卒拖着板车运送傍晚庆功宴要用的食材,面露兴奋地讨论前一日的战况。
“虽说我隔得远,但也看到了太子殿下那势如破竹的一箭!说是横扫千军万马直取敌人首级也不为过!”
“对对对!”另一个士兵赞同道,“我当时在大将军身侧,遭遇伏击的时候还以为我们都要完了,谁能想到殿下从天而降。”
他语气夸张,充满敬佩与心服口服:“那策马而来的模样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负责后勤未曾前往前线的同伴露出羡慕的神色:“能跟随殿下与大将军出生入死,人生也无憾了。”
那两人嘻嘻哈哈地安慰:“你在后方为我们保驾护航,亦是功不可没。”
胡天侃地一顿,其中一人感慨道:“咱们殿下这一箭,北疆又能安稳个四五年。”
其余人深以为然。
暮色将沙丘锻造成凝固的浪涛,胭脂色的火云倒卷而下,热烈奔放。营地外一棵歪脖子树下,顾焕席地而坐,听着渐行渐远的交谈声,淡然的目光落在手中小狼模样的坠子上。
那坠子通体透明,色泽晶莹,对着阳光细细分辨,能看到流转在其中的微光,握在手中又寒冷异常,仿佛是冰冻过千万年的寒冰,再热烈滚烫的温度都无法融化。
这是在顾焕都不知道的时候,凭空出现在他身边的东西。
“大家都在找你,竟没想到你会躲在这里。”低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语气闲适自然。
来人身量极高,玄甲裹着略微清瘦腰身反倒显出料峭弧度,仿佛墨玉雕成的竹。他的瞳仁是极深的鸦青色,望向人时似两簇未出鞘的寒刃。
顾焕闻言起身,将小狼坠子收回怀中,解释道:“只是有些不习惯。”
赵修淮道:“大家都没有恶意,不过是表达方式热情了些。”
顾焕沉默片刻,道:“孤知道。”
周文庸勾结匈奴的卖国行为被顾焕飞鸽传书送回京城。太子党蛰伏已久的势力终于等到报仇的时机,所有人低调而密锣紧鼓地行动,终于找到时机扳回一局,扣押了周府所有人。
周文庸狗急跳墙,挟持皇子顾烨连夜出逃。匈奴得到消息,自知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亦是破釜沉舟,几乎调动所有兵力,想要拿下乌蹄城。
赵修淮亲自带兵迎战,却不慎中埋伏,虽然能逃脱,但镇北军必定受大创。危急关头,顾焕亲自领一队精锐,撕开匈奴的包围救出赵修淮,最后更是以出其不意的一箭,击杀百里之外的匈奴大王子,彻底击溃匈奴气势。
镇北军乘胜追击,接连大捷,甚至收回被匈奴霸占十余年之久的关外三城。
经此一役,军中士兵彻底对顾焕改观,打从心底地尊敬信服于他。
赵修淮与顾焕身量相似,只是更为瘦削,边关风霜浸染了他的眉眼,让他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凌冽且锋芒毕露。但如果忽略掉这层气质就会发现,赵修淮其实长相更加柔和,五官俊美,不像武将,更似文官。
从前也有传闻,赵家小公子文武兼备,甚至文采更胜一筹,若无后面的变故,也许会成为另一名名垂青史造福万民的首辅宰相。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敬重赵修淮的镇北军才会朝着从前对赵修淮不闻不问的顾焕心生怨言。
赵修淮见顾焕沉默,主动问:“伤好了?”
“嗯。”顾焕迟疑片刻,还是道,“大将军怎么会知道那包袱草药对外伤效果极佳?”
赵修淮笑了笑,不知想到什么,冷峻的眉眼霎时变得柔和:“不仅对外伤效果好,内伤严重者将其内服,不出半日,定能活蹦乱跳。”
顾焕疑惑。
赵修淮却道:“总之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殿下好好收着吧。”
显然是不想过多解释。
顾焕便也无法再问。
从模糊的记忆中,顾焕偶尔能找到赵修淮的身影,更加年轻,也更加充满活力,而非现在这样裹着厚厚的铠甲,大多时候以冷漠与严肃拒人千里之外。
赵修淮突然道:“我知道,在我初被赶出相府时,殿下曾派人寻过我,只是彼时周家势大,从中阻挠,才没了我得踪迹。”
顾焕眸中闪过厌恶:“当年一事有周家从中作梗,大将军放心,等此事了结,我可以将周率交给你处置。”
周率是周文庸的小儿子,在国子监时,便处处与赵修淮作对。
赵修淮却摇头道:“算了吧,都过去了。”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即将散尽,橙红色的光芒落在赵修淮脸上,让他莫名显得有几分寂寥失落。
但仅仅也是一瞬。
“多年不见,殿下武艺精进不少。”赵修淮话锋一转,“离京许久,我竟不知京城有这般武艺高强的武师。”
他笑了笑,状似无意道:“那百步穿杨的本事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顾焕想到怀中的小狼坠子,犹豫道:“其实孤……”
他看了眼赵修淮,改口:“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会在某些时候莫名其妙充满力量,反应变得极为迅速,甚至有种能够移山填海的错觉。”
他探究的目光毫不掩饰。
赵修淮无奈一笑:“殿下是觉得我能知道些什么?”
顾焕不语,一副默认的姿态。
“我也许知道吧。”赵修淮道,“但有人不希望您记得这些事情。”
“什么意思?”顾焕上前一步,瞳孔却突然涣散,片刻后,恢复茫然的模样。
赵修淮叹了口气,心道:果真如此。
顾焕不再执着于方才的答案,甚至像是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
赵修淮迟疑片刻,抬手拍了拍顾焕手臂:“镇北军拥护您,京城风波也即将平息,现在是回京的最好时机。”
顾焕在军中的权利几乎被剥夺蚕食殆尽,想要光明正大地回京,镇北军是他最后的底牌,这也是顾焕在屡上战场争军功的原因:即便赵修淮支持他,但仅这一条件,镇北军不会信服他,除非他真刀实枪做出什么。
顾焕:“多谢。”
赵修淮道:“当年之事,是我应当谢你。再说了,我是你小舅舅,替你谋算这也,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他深黑眼瞳露出清浅的笑意,终于找回几分年少时的恣意。
“半个时辰后晚宴便准备得差不多了,记得参加。”又叮嘱了两句,赵修淮才转身离开。
夕阳最终落下群山,天边最后一缕红光消失,大漠只剩孤寂萧条。
胸口一点寒意闪过,脑子莫名其妙多出一段记忆。
是方才与赵修淮的对话。
顾焕神色彻底冷了下去。
他拿出怀中的小狼坠子,对着昏暗的天空,能看到淡金色的细碎光芒在其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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