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高悬，银辉遍地。
太子东宫，守卫森严。
陈江同顾焕商议完事情，推开书房晃动着胳膊放松僵硬的身体。
初夏时节，虫鸣四起，四周窸窣不断。恰逢护卫交班，静谧的夜晚被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打破。
离去的陈江脚步一顿，锐利的目光扫过书房窗边。
一只狸花猫姿态亲昵地蹭着墙壁，在陈江看过来后，幽亮的瞳孔微微眯起，露出不悦的神色。
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陈江挑眉，但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绕着书房外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反倒被顾焕毫不留情地驱赶。
陈江撇着嘴离开。
正欲离去的护卫见到他，打招呼道：“陈百户。”
“嗯。”陈江点头，叮嘱说，“最近风波不断，守夜时上点心。”
护卫连连点头，落后陈江半步，直到对方离去才松了口气。
陈江虽然只是正六品的百户，可陈家世代从军，将才辈出，其父靖南侯更是三朝老臣，军功不断。若不是年纪渐长，不再过问朝堂之事，赵修淮不一定能压的过他的风头。
陈家家训，后代子孙若想要入朝或从军，必须依靠真才实学，家族不会提供任何捷径与帮助。也正是如此，陈家实实在在所积累的功勋战绩，足以将其灌溉成长为一棵无法撼动的大树。
陈江官职虽低，却无人敢忽视，且他与太子交好，前段时间平乱有功，恐怕往后更是一片坦途。
守卫望着陈江离去的背影，心里一片唏嘘。
无人注意的角落，雩之蹲在窗户下用气声喊道：“玄玉，玄玉！”
玄玉闻言收回掌心的灵力。
雩之心有余悸道：“还好还好，差点拦不住你。”
玄玉无奈道：“大人，不必这样，他们看不见我们。”
雩之咳嗽两声，起身道：“这不是做贼心虚嘛。”
阿烁跟着点头：“本以为用了隐身术这些凡人就看不到我们了，可方才那人直觉真敏锐，我还以为我们被发现了。”
狸花猫不断蹭着雩之小腿，被小心眼的白霄驱赶，可怜兮兮地趴到墙头望着雩之。
雩之忍俊不禁，招手示意狸花猫离开。
直到小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雩之才对玄玉道：“玄玉，行事不能这么冲动。”
刚才陈江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若不是雩之拦着，玄玉差点一掌将其劈晕。
“我们一开始不是说好了吗，低调行事。”雩之道，“若是大张旗鼓将人打晕，又是徒增麻烦。”
透过支起窗户，能看到坐在案边处理密函的顾焕。
书房烛火摇曳，给顾焕棱角分明的五官添上几分柔软，更显丰神俊朗。
雩之突然有些惆怅，转身小声朝玄玉道：“要悄悄拿走神力，再悄悄离开。”
正执笔书写的顾焕突然停住动作，疑惑地看向窗外，片刻后起身走到窗边。
雩之转头就对上那张俊逸非凡的脸：“！！！”
鼻尖对鼻尖，距离近得可怕，雩之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月色皎洁，在屋檐下氤氲开一小片暧昧的光雾。
顾焕眸光深邃，锐利而充满警觉。
雩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突然伸手，指尖好巧不巧划过雩之脸颊，激得雩之小小地颤栗了一下。
尽管知道顾焕不可能看到自己，更不可能触碰到自己，可雩之仍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初夏的夜风掠过，拂起顾焕垂在胸前的长发。
发梢飘起又落下，轻轻蹭过雩之鼻尖。
雩之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顾焕一怔，目光状似无意地在雩之脸上扫过，随后收手回了书房。
雩之憋的面红耳赤，直到顾焕离开才深呼吸一口。
阿烁道：“大人，我怎么感觉顾焕看到您了？”
雩之：“怎么可能，我法术再差，也不会让他一介凡人看破。”
玄玉眉心紧蹙，隐隐觉得不对劲。
摩拳擦掌准备翻窗的雩之毫无所觉：“玄玉，抽取神魄时动静也许会有点大，你在这里帮我设置结界护法，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大人——”玄玉未说完，便被雩之打断。
“时间紧迫，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言罢，雩之撑着窗沿微微用力，轻巧地翻进屋内，用障眼法关掉窗户。
玄玉无法，只能任劳任怨展开结界屏障。
书房内，香炉早已熄灭，但冷檀香气犹存，令雩之涌出些许想念的感叹。
宫婢点足了蜡烛，将案牍一侧照得无比明亮。
顾焕刚处理完政事，正在翻看一本记录山川的游记。
雩之凑过去看，文章开头写着“凤鸣山”。
“名不见经传的小山，连守护是山神都没有。”雩之撇嘴嘟囔，“有什么可看的。”
“篇幅冗长，辞藻华丽而无用，的确不好看。”顾焕突然出声，雩之吓得如炸毛的猫，连退好几步。
那瞬间，雩之以为顾焕听到了他说话。
但对方只是笑了笑，神态自若地翻开一页，就仿佛只是单纯地评价一两句。
雩之狐疑地绕着顾焕走了两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难道是我多心了？”
他伸手在顾焕眼前晃了晃。
顾焕不受任何干扰，又翻一页。
雩之又凑到顾焕耳边大喊：“顾焕是个讨厌鬼！！！”
顾焕动作一顿。
雩之屏住呼吸瞪大双眼。
顾焕神色如常，抽出朱笔在空白的地方做批注。
字迹遒劲有力，似铁画银钩。
雩之松了口气，自我安慰：“看来只是我多心了。”
他兴致勃勃地看顾焕写完一行字，末了赞叹道：“写的真好看。”
欣赏够了，又特别可惜地加上一句：“不过因为这种小山丘提笔，不值得。”
顾焕笔势停住，纸张瞬间晕染出小片鲜红。
雩之没注意，走到顾焕身前，嘀咕道：“算了算了，当务之急，是取回神魄。”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二指并拢轻轻悬于顾焕眉心。
金色光芒在他指尖明灭闪烁，如夜幕中的星子。有微风拂起桌案上的纸张，带起哗啦的细微响声。
雩之指尖的光芒越发耀眼。
“啪——”顾焕骤然抓住雩之的手腕，那点光芒瞬间消失。
雩之睁眼，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顾焕。
顾焕眼神玩味：“你是何人？”
雩之磕巴道：“你你你你！你怎么能看清楚我！”
顾焕饶有兴趣地审视着雩之：“避开皇宫森严的守护悄悄潜入孤的书房，本事倒是不小。”
雩之：“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识破我的隐身术！”
“法术？”顾焕凤眸微微眯起，眼中的笑意消失，“你是方无尘的人？”
雩之：“什么？”
顾焕手下用力，雩之叠声叫唤：“疼疼疼疼疼！你撒手！撒手！轻点！”
“大人？”玄玉听到动静，作势要掀窗。
雩之连忙阻止：“没事没事，玄玉你现在外面守着。”
他怕玄玉看到顾焕这么粗鲁，一掌给人拍晕。
玄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听从雩之的指令。
顾焕神色彻底冷下去：“还有同伙？”
“什么同伙，那是我的护法。”雩之不悦道，“快松手！手要断啦！”
少年秀气的眉头紧蹙，杏眼覆着层朦胧的水意，夸张大叫时那股子跳脱和活泼令顾焕莫名觉得熟悉。
顾焕盯着雩之脸颊右侧，总觉得那里有一道碍眼的伤痕，但细看后，只有一片光洁细腻的皮肤。
顾焕定下心神，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语气虽冷，可握着雩之的手劲松了大半。
雩之趁机挣脱：“我不是人。”
他揉着通红的手腕，振振有词：“我乃天南山山神！”
顾焕冷哼：“胡言乱语。”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副模样。”雩之表情是早已看透的高深莫测，“你从前就这样，从不相信我说的话。”
顾焕略微思索，笃定道：“是你封印了孤的记忆。”
雩之下意识道：“不对啊，你怎么会知道是——”
他话一顿。
顾焕了然：“果真是你。”
“你套我的话。”雩之眼神幽怨，活似被戏耍之后的小猫。
顾焕皮笑肉不笑：“你不应该向孤解释为何封印孤的记忆？”
“谁同你说的这些？你方才说的法术是什么意思？你身边有凡人修士？”雩之不答反问，“是不是他告诉你的，你记忆有误，是因为我的封印。”
若有修士能看穿山神的法术，必然修为极高，那此事就十分蹊跷了。
修为高深者，不是仙门世家子弟，便是隐居避世的清修者。前者是有宗门保驾护航，根本不必与朝廷扯上关系。后者清傲孤高，潜心修炼，更不屑沾染世俗红尘。
思及此，雩之没忍住警告顾焕：“你平日少接触这些人，他们大多没存什么好心。若只是坑蒙拐骗还好，要真是有几分本事的，恐怕你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说的难听，但这是事实。
顾焕皱着眉稍有不悦，将凑上来的雩之轻轻推开：“孤自有分寸。”
雩之不依不饶：“那你说，那人是谁。”
“突然出现在皇宫的修士。”顾焕提醒道，“现在不是你审问孤的时候，先说说，你的来历。”
顾焕施施然坐下，好整以暇地看向雩之。
说起来，顾焕自己也觉得神奇。他自认为性格多疑谨慎，但却对骤然闯进来的少年放下戒心，甚至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像是笃定了雩之不是心怀不轨之人。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至少不讨厌这种感觉。
雩之：“我说了你又不信！”
果然，雩之露出那种抓狂的鲜活表情时，顾焕感到莫名愉悦，像羽毛轻轻落在平静的水面，带起涟漪。
顾焕优哉游哉，逗弄宠物一般继续道：“这是皇宫，孤只需一声号令，便有无数禁卫将你拿下。”
雩之撇嘴道：“他们又抓不住我。”
顾焕：“你倒是自信。”
“自然。”雩之欣然接受夸赞，尽管顾焕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可是山神。”
顾焕：“山神也会像做贼一样偷偷潜入孤的书房，欲图不轨？”
雩之不满道：“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神魄。”
顾焕眸光微凝：“神魄？那是什么？”
“我身份的象征和力量的来源。”雩之坦然道，“我有一缕神魄在你身上，现在我需要将它拿出来。”
顾焕蹙眉道：“你告诉孤这些，你不怕孤不给你？”
雩之：“只要我想，你就没有办法阻止我。”
顾焕略微思索，了然道：“前些时日，孤身上出现的异象，怕也与你这所谓的神魄有关吧。”
雩之：“异象？你是说你能使用法术吗？”
顾焕：“此话何意？”
雩之道：“这么说吧，在你身上的神魄就像是一个媒介，某些时候，比如你意志力非常坚定，你就能一定程度上驱使我的灵力。简单来说，就是你共享了我的部分能力。”
他走到顾焕身前，小脸绷的严肃：“好了，话不多说，先把今夜最重要的事情解决。”
顾焕这才发现自己手脚不知何时被淡青色光芒缠住，动弹不得，他微微挑眉：“不还给你会怎样？”
“我会消失。”雩之瞪他，“你难道还想霸占别人的东西不还？而且不会有这种情况，你打不过我。”
某一瞬间，顾焕的确心动了，但那点邪恶的念想在听到雩之会消失的时候烟消云散。
他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孤从前与你是怎么认识的？”
“你掉进山里，被我救了。”雩之敷衍道，“好了，不要说话，闭眼凝神。”
顾焕不太相信雩之的话，却闻言照做，闭上眼时，道：“你封印了孤的记忆，所以孤总觉得缺失了某些东西。孤突然出现在乌蹄城边，是你做的吧。”
他思路清晰：“那包草药也是你给的？的确是效果奇佳，能解百毒。”
说着，顾焕露出嘲弄的笑：“只可惜太医院那群庸医辨不出什么才是珍宝。”
“你话怎么这么多。”雩之嘀咕，“从前也不见你这么聒噪。”
眉心传来阵阵热意，有什么东西从四肢百骸流出，顾焕觉得有些懒怠，他放松靠在椅子里，问：“此事结束后，你会再次封印孤的记忆？”
“自然。”
顾焕睁眼，黑沉沉的眸子盯着收取神魄的雩之。
眼前人双眸闭着，模样秀气，柔和的微光笼罩在对方身上，与其说悲悯众生却又冷漠的神明，不如说是踏云而来的逍遥仙人。
顾焕语气沉沉，透着危机：“所以你对孤丝毫不隐瞒，因为你知道最后孤什么都会忘记，并且孤并不能奈你何。”
“没错。”雩之运气灵力，指尖泛起莹莹金光，“而且这是事情你们无须记得。”
顾焕突然抓住雩之的手腕：“孤不允许。”
霎时，雩之感到体内的神力再次紊乱，灵力不受控制地到处游走。分明快回归的神魂泥鳅一样溜走，迅速躲进顾焕身体里。
法阵嘭地四分五裂，四周气浪翻滚，书页纷飞，帷幔飘动。
顾焕只觉得有沉闷的东西兜头罩下，继而充盈的力量感与身体的轻盈形成鲜明对比。
“你捣什么乱！”雩之又急又怒，并拢贴在顾焕眉心的食中二指变得透明。
顾焕一惊：“你怎么了？”
雩之一阵心悸，脸色惨白，后退两步软了身体，被顾焕眼疾手快捞回怀中。
冷檀香气扑面而来，眩晕感缓和大半，雩之惊奇地发现，淡金色的神力亲昵地围绕着顾焕飘荡，最后没入对方体内。而原本神魄缺失带来的魂魄和肉身的拉扯紧绷感逐渐消失，透明的身体重新凝实。
雩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顾焕剑眉紧蹙：“什么？”
雩之费力地扬起身子惊疑不定地打量顾焕：“这分明是我的力量，你为什么能驾驭的了？”
顾焕：“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你的力量？”
“你……”话音未落，雩之突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书房窗户被猛烈的灵力拍得稀碎，冷峻的黑衣青年翻窗而入。
接着另一位少年略微笨拙地翻进来，见到顾焕怀中昏迷的雩之，失声惊叫：“大人！？”
雪白的狼崽肉团子一般滚进屋，不明所以嗷呜一声。
顾焕脸色顿黑。
玄玉寒着脸，手腕转动长剑翻飞。
顾焕飞快抱起雩之后退，掌心运气一掌拍飞百斤重的实木桌案。
烛火不断跳跃，映照在墙壁上的刀光剑影也随着晃动。
顾焕侧身躲开挥来的长剑，旋身凌厉一脚。
玄玉轻巧避开，面色不善：“放开他。”
顾焕冷声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皇宫。”
玄玉不答，只上前一步，伸手道：“把他给我。”
顾焕警惕沉默地打量着闯入者，突然疾速后退拍上后方博古架某处机关。
机关声响，短箭呼啸着破空而出！
玄玉兽瞳幽亮，杀意四起来，抬手两道灵力轻而易举绞碎短箭。
接着黑影闪过，玄玉骤然出现在顾焕身后！
顾焕眸光一凛，搂紧雩之转身，同时后退拍出一掌！
天边突然炸开一声惊雷，远方似有龙吟传来，悠远肃穆。
两道汹涌澎湃的灵力碰撞，霎时金光大盛，玄玉猝不及防被震飞，接连砸穿书房墙壁和院中古树，吐出口血狼狈地滚落在地。
他眼中充满惊讶：“怎么可能……”
“玄玉！”阿烁急地双眼通红，作势要扑向顾焕，被白霄咬住裤腿前进不得。
顾焕盯着掌心，满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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