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两旁，行人渐稀，唯余车轮滚动时马蹄叩击路面的单调声响。
远处田埂弯曲如线，分割出深浅不一的绿意，农舍散落其间，错落有致。袅袅炊烟在初夏微醺的风里升向天空，与朦胧的青黛色山影相撞，如宣纸边缘一抹洇开的水墨。
雩之百无聊赖地缩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顾焕单手持书，头也不抬地将软毯盖在他身上。
在雩之的软磨硬泡之下，顾焕无奈妥协，将他带在了身边一同前往拂云观。
“还有多久能到啊。”雩之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点泪水，满眼朦胧迷茫。
顾焕：“还有半个时辰。”
雩之：“那按照这速度，我们今夜回不去呀。”
“嗯。”顾焕撩开车帘，抬手指向远山轮廓，“那里便是无名山，只不过山路崎岖，还需绕路。”
雩之凑过去看：“无名山？好生奇特的名字。”
山如其名，既无陡峭奇峰，也无缭绕云霞，只是温顺地伏在那里，沉默得亘古未变，平凡普通。
顾焕：“此山原本籍籍无名，表面草木葱茏，实则却连兽类都不喜居住，本无人在意，方无尘却进言，指明要在此修建道观，并将其命名无名山。”
雩之安静地打量着远处的小山，闻言答道：“此山无名已久，安然自在，不强加虚名扰其清静，反而顺其自然取名无名山，展现自己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心境，这方无尘倒很懂得如何装模作样。”
“总会寻到他的马脚。”顾焕从身侧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掀开盖子，清雅甜香的味道顿时溢出。
雩之双眼一亮。
顾焕唇角弯起，眸中闪过笑意：“银霜见你喜欢，特意为你准备的。”
食盒碟子上盛放的是几枚小巧玲珑的点心，莹白如雪，馨香四溢。
“银霜素来喜爱研究这些，手艺还算不错。”他将碟子放在小几推向雩之，“尝尝。”
雩之自然是不会拒绝，并且在尝试后大方夸赞：“你要求也太高了，这叫‘手艺还算不错’？分明是极好的！回头我要好好谢谢银霜姐姐。”
“出息。”顾焕摇头轻笑，倒了杯清茶递给雩之。
雩之咽下嘴里的食物，道：“其实你方才说错了。”
顾焕：“什么？”
“此山虽无险峻奇绝之姿，却也生机盎然，灵气充裕，别具一份浑朴安宁之意。你说它普通，是因为你没看到它真正的‘不凡’之处。”雩之神秘一笑，对顾焕道，“你过来些。”
顾焕半信半疑地朝雩之微微附身。
雩之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顾焕的眉心。
刹那间，一股温和沛然的暖流涌入顾焕的全身。
顾焕一怔，下意识望向车窗外。
眼前不再是平日所见的寻常山峦，整座山脉都散发着磅礴而温润的光辉。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乳白色灵气如同流动的薄雾，在山体林隙中流淌盘旋。偶尔几缕金光从其中泄露，衬得群山碧绿通透如翡翠。
远方似有龙吟传来，苍茫厚重。
不消片刻，眼前的异常消失，答案却呼之欲出。
顾焕震惊道：“这是龙脉？”
雩之想了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只是一条初生的小龙脉，潜藏于山腹地脉深处，虽力量尚弱，却已能隐隐牵动一方气运，与大梁的根基息息相关。这也是此山灵气不显于外，却内蕴生机的根源。”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顾焕说山中兽类稀少，于是解释道：“至于你先前说山中兽类不多，并不是因为它们嫌弃此山贫瘠。恰恰相反，它们不敢来。龙乃鳞虫之长，天生威仪，即便是这幼小的龙脉，散发出的无形龙威，对寻常飞禽走兽而言，也如同煌煌天威。而开了灵智的妖兽则畏惧真龙威严，大多避之不及。”
顾焕语气冷了几分：“恐怕这才是方无尘想在无名山修建道观的真实原因。”
“也侧面说明方无尘的确别有用心，居心叵测 。”雩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龙脉大多藏得极深，若非修为高深，轻易察觉不到，方无尘却偏偏指名道姓要在无名山上修建道观，可见他的确有几分本事。”
雩之揪着头发苦思：“但阿烁他们并未打听到有关的妖或者修士。而且他用龙脉做什么？修炼？这不太可能，龙脉灵气强悍充裕，为天道所庇护，他不可能汲取到其中的力量。”
顾焕见他把发髻蹂躏得乱糟糟地，皱着眉将他的手拿下。
雩之不明所以，刚要问话，马车骤然停下。
外头传来侍卫的呵斥声与含糊不清的哀求。
顾焕掀起车帘问：“怎么回事？”
侍卫首领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公子，有难民拦路乞讨，挡在了路中央。”
雩之凑到顾焕身边越过他的肩头向往外看。
马车正停在一条三岔路口，此刻他们原本要走的左边那条官道被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堵住了去路。
这些流民大多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身上裹着的破布占满污泥，早已辨不出颜色。
有人见到马车出现，立刻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又绝望的声音：“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求求您……孩子快不行了……”一位抱着婴孩的妇人尤为凄惨，怀里的孩子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她自己也摇摇欲坠，就要栽倒在地。
雩之于心不忍，顿觉阵阵酸涩。
山林里的生灵也会因天灾或争斗而受伤死亡，而眼前被苦难碾压折磨的场景却是雩之第一次面对。
更可悲的是，神居高位，却无法轻易改变个人命运。
他飞快转身，将剩了大半的点心装进食盒，又拎起两个沉甸甸的水囊，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等等！”顾焕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不赞同的警告。
雩之恍若未闻。
还未走到那群难民面前，便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异味。拿到食物后，难民们更是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立刻狼吞虎咽，连道谢声都含糊不清。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糕点和水囊，浑浊的眼滚下泪来，不住地给雩之磕头。
“不过是几样吃食……”雩之更觉得难过。
这点食物和水对这些难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雩之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穿过侍卫，精准地投向车厢内端坐的顾焕。
顾焕隔着车窗，与雩之的目光相接。
少年眼中的赤诚与悲悯纯粹到有些天真。
顾焕向来冷漠，对这种几乎是无用功的行为嗤之以鼻，却无法拒绝雩之。
他沉默了一瞬，薄唇微抿，随即移开视线，对侍卫首领淡淡道：“取些银钱，分与他们。”
末了，又道：“动作快些。”
侍卫首领应声，立刻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铜钱碎银，动作利落地分发给那些流民。
拿到钱的流民更是感激涕零，纷纷跪地磕头。
雩之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重新回到车上。
马车缓缓启动，绕过那群还在磕头道谢的流民，驶上了左边的官道。
车厢内一时沉默，雩之毫无形象地躺着，像是完成一件非常艰难的任务。
过了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
荷包打开时，隐约有淡色金光闪烁。
雩之伸手进去摸索片刻，掏出一物，递到顾焕面前：“喏，这个给你。方才那些钱，算我同你借的，这个抵了。”
那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玉料，约婴儿拳头大小，整块玉料温润如脂，通体柔和，虽未成形，却足显其价值连城，绝非俗物。
宫中珍宝无数，如此纯净的顶级玉料却也是顾焕第一次见。
他没有推辞，伸手接过。
玉石入手温软，一股温和的暖意顺指尖流淌，竟奇异地抚平了几分方才的沉郁心绪。
顾焕：“此玉非凡品。”
雩之见他收下，脸上露出轻松笑意，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玉慧姐姐给我的，放这里也无用，正好给你抵了你的钱。”
顾焕：“玉慧？也是你身旁的小妖？”
雩之：“山里的玉石精灵，它们栖息地旁的玉料灵气充沛，是做符文法器的好材料。”
顾焕不懂这些，也不打算做符文，他摩挲着玉料有些棱角地边缘，垂眸时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幽深的情绪。
雩之又趴回窗边，身后的难民再不见踪影。
窗外景色飞速倒退，雩之有些惆怅，他没忍住，带着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埋怨低声问顾焕：“他们是哪儿来的？”
“南方水患。”顾焕语调带着冷漠的淡然与疏离，“数月前，浔州三郡连降暴雨，大泽决堤，千里沃野尽成汪洋。田舍淹没，牲畜溺毙，灾民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雩之愕然：“朝廷……不是应该管他们吗？为何放任他们流落至此，以至于不得不乞讨为生？”
顾焕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书卷上，闻言并未抬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朝廷自然有赈济。只是这赈灾银粮，从户部出库，经州府，过郡县，层层下放。”
他嗤笑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讽刺至极：“你觉得，待到最后，真正落到灾民手中的有几分？”
他的话语冰冷而透彻，精准地剖开了繁华表象下腐烂的脓疮。
深沉黝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雩之愤怒又难以置信地表情，顾焕心里泛起阵阵烦躁，他冷冷道：“能如他们一般挣扎着走到这靠近京畿之地，尚存一息，已属命大。”
雩之下意识反驳道：“那也不能不管啊！都到京城了，朝廷好歹派些人来安顿他们。我们刚才……”
“刚才？”顾焕看向雩之，深邃的眸子冷静得可怕，“你的确心善，你给的那点食物，也的确能保证今日不饿死街头。而侍卫分发的那些钱财，明日此时，甚至不用等到明日，就会被更强壮的流民、或暗处的宵小抢夺一空。对他们而言，得到一笔‘横财’，非但不是福气，反而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顾焕沉声道：“弱者在绝境中，连保住一点希望的资格都没有。这便是现实。”
雩之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顾焕的话像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他所描绘的现实赤.裸而残忍，以至于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雩之以某种方式，阴差阳错见到了人界的残酷。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因为他明白顾焕说的是对的，也正是如此，才更觉心寒。
顾焕将雩之的沉默与挣扎尽收眼底。
少年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带着被现实刺痛后的茫然。
顾焕重新垂下眼帘，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
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施舍反而徒增祸端。大梁表面海晏河清，富贵安宁，实则积弊如山，超纲败坏，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朝一夕之功。唯有至高之位，执掌乾坤，方能以雷霆手段，涤荡污浊，重塑山河秩序，让这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上演。
这个念头自小便在顾焕心中生根发芽，如今已成长参天大树，支撑着他在魑魅魍魉中咬牙前行。
顾焕握着书卷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
车厢内又只剩下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
雩之安静地缩在角落，秀气的眉微微蹙，平日总是闪烁着欢快与灵动的眸子染上雾霭般的黯然。
顾焕心头莫名一紧。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深谙世道艰难，更明白无谓的同情在庞大的苦难面前多么渺小。
但看着身边少年被现实打击得蔫头耷脑，顾焕心中那层坚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雩之低垂的眉眼上，冷硬的语气缓和不少：“这不是你的错。”
雩之茫然：“为什么？”
“纵使是神明，亦有鞭长莫及之时，无法庇护天下所有生灵。”顾焕雩之招招手，雩之听话地凑过去，顾焕伸手提他整理有些散乱地衣襟，嗓音带上往日藏起来的温柔，“天地间自有其法则与局限，你已尽了此刻心力，便无需苛责。”
雩之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看向顾焕。
对方深邃如夜的眼眸里没有了惯常的疏离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理解的沉静。
没有敷衍，没有说教，只有一种洞悉后的坦然告知。
好一会儿，雩之才试探地问道：“所以以往我说，我喜爱人间，你会露出不屑的神色，是因为你认为我从未看清楚人间的残酷，对吗？”
顾焕轻轻笑了声，用力地揉了揉雩之的后脑：“也不全是。”
更多的是担忧他过于天真，被有心之人蒙骗而已。
雩之抿了抿唇，道：“也许吧，但我愿意用我有限的力量，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一顿糕点，能让他们暂时果腹，那些银钱，也不一定会被强盗夺取。我们说的都只是猜测，并非事实。”
顾焕：“孤明白。”
他不反对雩之这样的赤子之心，甚至内心深处几分喜爱。
顾焕难得调侃：“毕竟都是你的职责。”
雩之郁闷道：“你可别取笑我了。”
顾焕哼笑一声，捏了捏雩之后颈，收回时，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指尖轻轻付过雩之侧脸。
雩之有些痒，不悦地挥开顾焕的手。
顾焕顿了顿，没说什么，单手拿起书卷。
在雩之看不见的地方，顾焕缩回衣袖的指尖勾了勾，似乎在回味方才温热细腻的触感。
车轮辘辘，载着各怀心思的两人，向着那座蕴藏秘密的无名山驶去。
今晚是见识到了人间险恶的雩之。[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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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饿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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