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清幽，灵气充裕。
无名山腰处，为国师方无尘建造的道观工地忙得热火朝天，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屑、石粉和浓重汗水的味道，与山林固有的清灵气息奇异地交融。
雩之跟在顾焕身后，好奇地张望。
一名青年阔步朝他们走来。
陈江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剑眉星目，猿臂蜂腰，是极为英气的俊朗。即便穿着常服，身姿也如青松般挺拔利落，着将门世家的风骨。
“总算是来了。”他眉梢眼角总带着几分跳脱的笑意，嘴角微扬，神采飞扬，见到与顾焕他挨得极近的雩之，也不过露出几分惊讶与好奇。
雩之友好地朝他笑了笑，陈江点头算作回应。
顾焕侧头朝身旁的侍卫吩咐：“先带他去安顿。”
道观建造了一半，但身为建工的太子有单独的住处，虽不比皇宫奢华，却也不算简陋。
跟随顾焕出宫的侍卫心领神会。
临走时，雩之不放心地问：“你要多久回来？”
那模样，竟叫人咂摸出些许依依不舍的意味。
陈江挑眉，朝顾焕挤眉弄眼。
顾焕不搭理他，对雩之道：“时间不一定，事情结束，孤便去找你。”
雩之露出纠结的神色。
顾焕意有所指：“若你想四处转转也可，不过注意安全。”
雩之闻言欣然同意：“那好，记得早些回来。”
顾焕点头，负手而立，直到雩之的身影跟随侍卫在拐角处消失，才收回目光。
陈江挥挥手，其余侍卫便远远的缀在两人身后。
陈江不解：“什么情况？两日不见，殿下您身边怎么就多了个小孩儿。”
顾焕：“偶然遇到的。”
陈江不信，阴阳怪气：“您最近忙得堪比陀螺，哪儿有时间去偶遇。”
顾焕不为所动，问：“吩咐的事情做好了？”
“那是自然。”陈江有些犹豫，“不过，这法子确定管用？”
“嗯。”
“属下总觉得不妥。”
有巡逻小队路过，纷纷向顾焕行礼。
不远处，巨大的梁木被十数名赤膊壮汉喊着号子缓缓竖起，汗水顺着他们脊背滚落，砸进尘土里。锯木的嘶啦声、搬运石料的吆喝声、工头急促的指令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原本清凉的山林陷入阵阵喧嚣热浪。
见顾焕停滞不前，盯着热火朝天的工地，陈江疑心道：“有异常？”
顾焕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都是普通人。”
“什么？没有方无尘安排的细作吗？”陈江快步跟上，“确定吗？您怎么看出来的？”
顾焕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何时起，他的视野里逐渐笼上一层薄纱。
此刻，在他眼中，绝大多数工匠身上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灰白色雾气，浅淡不一，因人而异，普通平凡。而四周的侍卫，尤其是顾焕所知的几名上过战场的头领，他们身边的雾气则纠缠着淡淡的红色。
“殿下？太子殿下？”陈江叫了好几声都不见顾焕回答，索性扯着嗓子直呼对方表字，“曜渊！”
顾焕思绪被打断，不悦地看了陈江一眼。
陈江嘻嘻笑道：“唤您多次了，都不回属下一句，属下这也是没办法。”
他与顾焕从小熟知，年少轻狂时一起插科打诨，嬉笑玩闹扮作纨绔，两人的交情旁人无法企及，偶尔无视尊卑叫上对方几句表字也不无不可。
顾焕的视线掠过陈江。
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是，陈江周身除却白雾与红光，竟还有一缕极其纯粹凝练的金色光芒，若游龙潜藏其中，若隐若现。
也正是因为目之所及，大多数人都是灰白浅淡的雾气，顾焕才断定，至少此刻明面上，方无尘并未插手无名山之事。
至于其他异常，便不得而知了。
“还有一事，昨夜无名山突然地动，声势虽大，好在无人受伤。”陈江道，“属下已连夜派人将此事告知皇上。”
顾焕：“今日早朝，父皇并未提及。”
“不可能。”陈江愕然，“那暗卫是属下亲自挑选训练，能力斐然，区区送信——”
陈江一顿。
顾焕意味深长：“若是有人蓄意阻拦，或是妖物作祟呢？”
两人对视，陈江笃定道：“这方无尘果真有问题。”
顾焕：“事情还未明了，莫要妄下决断。”
“话是这个理，但方无尘一看便来者不善。”陈江道，“前几日探子来报，六皇子曾多次隐秘拜访方无尘暂居的青竹斋，一待便是一日。此次修建道观的监工，还是六皇子那派率先进言，举荐您去。”
自古以来，无论修建什么，必定劳民伤财，但对尸位素餐之人来说，这浩大的工程简直就是淌着油水的金山。
“征调民夫、采买石木、运输粮秣，哪一桩事不是他们中饱私囊、弄虚作假的好机会。”陈江冷笑，“历来这等肥差，谁不是争得头破血流？这次却好心地推给殿下您，属下可不觉的他们是好心。”
顾焕冷笑道：“此番举荐孤，明面上是‘太子重任在肩，彰显天家诚意’，实则是递了一把利刀，挖了一个火坑。”
他带着人悄然远离了工地，拐上一条隐于茂林的山间小径。
陈江愤懑地猜测：“‘气运’之说本就虚无缥缈。若道观建成后，国运未见起色，再遇上天灾**，他们便可将其归咎于‘太子监造失德，未能引动真灵’，或是选址、规制不当。届时，方无尘只需轻飘飘一句‘天意不眷’，六皇子再在朝中推波助澜，一切便变得顺理成章。”
顾焕：“不对。”
陈江：“为什么不对？”
顾焕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他。
陈江疑惑，茫然地摸了摸脸：“您看属下做什么？”
雩之猜测过，方无尘的目的是大梁龙脉。他是修士，即便是与顾焕联手，要想陷害自己，也不可能用如此迂回拙劣的方式。
树林的风不知何时消失。
顾焕移开视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顾烨那点争权夺利的浅薄心思，在方无尘眼中，恐怕至多是块引路的垫脚石，连棋子都算不上。
顾烨自以为驱虎吞狼，却不知他引来的，是一头能噬魂夺魄，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的凶兽。
脚下腐叶厚积，四周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大部分天光滤成斑驳的碎影。一行人随着小径向前，拐弯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断崖。
崖壁不算高，约莫数丈，但断面嶙峋陡峭，直插向下方的幽谷。谷中林海苍翠，雾气氤氲，在顾焕眼中却是浓郁蒸腾的灵气。
顾焕负手而立，沉静的目光投向雾霭弥漫的深谷：“交给你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陈江：“符咒已经埋下，属下亲自确认过。”
顾焕点头：“嗯。”
陈江纠结半晌，忍不住又问：“殿下，您确定这样做能牵制方无尘吗？”
原先不确认，但经过雩之的分析猜测后，顾焕有九成把握。
陈江还在絮叨，语气全是难以置信和百般思索却不得其解的抓狂：“先不说方无尘究竟是何许来历，就殿下您身旁凭空出现的水晶坠，就更蹊跷难辨。”
他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一块坠子所传达的事，您怎么能就这样轻易相信？”
陈江想起当时顾焕递给自己那张画满奇怪扭曲纹路的图纸时，自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样子：“就算属下亲眼见过那坠子是如何与您交流的，但那种随随便便在纸上画些不明所以似小儿涂鸦的东西，也不可尽信吧？”
顾焕淡淡地瞥了陈江一眼：“你不也并不是完全怀疑？”
陈江剩余的话哽在喉间，表情凝滞，看起来有些滑稽。
在北疆时，这小狼坠子曾救过顾焕一命，这也是陈江半信半疑的而非全盘否定的原因。
山风自谷底盘旋而上，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动顾焕的玄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顾焕摸出怀中的小狼坠子。
原本晶莹剔透的冰晶坠此刻被黄符包裹，在深红色朱砂的映衬下，变得浑浊沉闷。
这冰晶坠在北疆时凭空出现，以顾焕小心谨慎的性格，本不会留在身边，可坠子自身冰凉寒冷的触感又让顾焕莫名觉得熟悉。
所有的事情在他丢失一段记忆后，变得突兀神秘起来。
但好在遇到了雩之。
顾焕潜意识觉得，眼前一切无法得到合理解释的东西，都与雩之有关。
“此事孤会查明，你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陈江无奈，却也无法再劝。
监工的职责不止是简单地查看进度，修建道观的一切开支、人员调动、材料补给，都需要经顾焕的手，忙完再回去时，已是夜晚。
顾焕离屋子还有段距离，雩之便从里面开门快步走出来：“你怎么才回来？”
他两三步走到顾焕身旁，语气像在撒娇：“我一直在等你。”
顾焕快速而细致地看过雩之周身，确认他白日在山林没有遇到危险后，问：“晚膳可曾用过？”
“有人送来。”雩之撇嘴道，“不过没有银霜姐姐做的点心好吃。”
顾焕：“点心非正餐，不可多用。”
“知道知道。”雩之嫌他啰嗦，应付般应了两声，转头朝落后他们半步的陈江打招呼，“你好呀。”
陈江剑眉一挑，英气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他目光在顾焕和雩之之间来回溜了一圈，在看到顾焕明显的保护姿态时，嘴角更是勾起促狭的弧度：“殿下，这白日里事务繁杂，匆匆一见，您可还没跟属下好好引荐引荐这位小公子呢。”
顾焕眉心微蹙，眼神露出警告。
陈江才不在乎，非但不收敛，反而迎着顾焕冰冷的目光，笑容越发灿烂。他抱拳微微弯腰：“在下陈江，曾是殿下的伴读，现在是担任六品百户，是殿下的侍卫。”
言罢，陈江抬头冲雩之眨了眨眼：“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雩之抿嘴笑了笑：“太客气了，叫我雩之就好。”
顾焕没头皱得更紧。
陈江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上前：“雩之小公子是殿下的贵客，陈某作为下属，怎可直呼您的名讳。”
他话锋一转：“公子看着眼生，听口音也不像是京城人，不知公子在何处高就？又是怎么与我们殿下……结识的？”
雩之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却又不好直说自己与顾焕的关系，只好含糊道：“嗯……偶然相遇，与顾焕算是朋友吧。”
陈江显然不信，还要再问。
“陈江。”顾焕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冷得像结了霜，“不该问的事别多嘴。”
对上顾焕充满警告与不悦的眼神，陈江瞬间收起试探的心思，无奈道：“殿下，属下只是为了防患未然。此时虽不算是多事之秋，可明枪暗箭不断，小心行事没有错。”
雩之茫然地看着突然针锋相对的两人。
顾焕在他手臂轻拍了拍，道：“你先回去，孤稍后便来。”
“殿下……”
陈江要拦，被顾焕的眼神制止。
看着雩之离开的背影，陈江头都大了：“殿下，说实话，属下觉得您自从从北疆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顾焕斜睨了他一眼。
“现在的您大多时候，都在靠直觉做事。”陈江郁闷道，“您从前也不这样啊。”
“他……”顾焕道，“雩之的身份无须怀疑。”
陈江不死心：“为何？”
某段记忆突然涌入脑海，呼啸的山风、怒吼的林涛、狰狞的黑雾，以及清澈的湖边，雩之在水中嬉笑玩闹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顾焕道：“他曾经救过我。”
陈江眸光变了变：“当真？何时？属下从未听您讲过。”
没人知道顾焕曾经在天南山的经历，包括顾焕自己。
记忆就像水中游鱼，轻轻摆动尾巴，掀起些许水花，接着便钻入水下，再也看不清捉不到。
关于雩之的事情，顾焕想不起一星半点。
陈江还在专心致志地等待顾焕下文。
顾焕觉得烦躁，“啧”了声，道：“有功夫在这里怀疑这些，不如即刻去将今日工地的物料清册核对清楚，一个时辰后，孤要看到结果。”
陈江脸顿时垮下：“殿下您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这都什么时辰了，而且这不是属下的职责啊！”
顾焕只淡淡地“嗯”了声，转身潇洒离开，独留陈江站在原地懊恼自己的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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