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推门而入时，雩之正倚在软榻边兴致缺缺地翻看一本杂记，见他进来，随手将书扔到一边，模样急切似有话要说。
顾焕忍俊不禁：“有发现什么？”
“有。”雩之趿拉着鞋将顾焕拽到身侧坐下，兴奋地舔了舔唇角，“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顾焕配合道：“你说。”
雩之伸出两根手指：“这无名山有两处法阵！”
顾焕眸光一凝。
雩之抢先道：“其中一法阵，阴狠狡诈，深植于地脉交汇之处，若我们没有发现，便会悄然蚕食扼杀此山的龙脉灵根。我猜，这法阵就是方无尘设的。”
顾焕缓缓抬眸，嗓音不高，却清晰冰冷：“龙脉乃国运根基，若此地龙脉彻底枯竭，大梁必定迅速衰败，江山动荡只在顷刻。”
“方无尘并不想汲取龙脉的力量，他只是单纯地想倾覆你们顾氏皇族。”雩之用指尖蹭了蹭下巴，道，“大梁如今看似繁花着锦，实则内里蛀空，外有强邻环伺，危如累卵。若方无尘再从中作梗，后果可想而知。不过——”
他顿了顿，纠结片刻后还是道：“我虽看不透天机，但既然龙脉出生，也就意味着大梁命数未绝，仍有一线生机，只是能否抓住，便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顾焕沉默不语，黑沉沉的眼中酝酿着雩之看不懂的情绪。
雩之垂首，无意间看到对方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隐隐贲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出手轻轻覆在了顾焕手上，动作自然：“顾焕，我会帮你。”
顾焕一怔，心中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直抵心尖。
只是这微妙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在顾焕心中成形，雩之就像是完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慰动作，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
手背骤然一空，微凉的触感和奇异的悸动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余温，和心头一丝连顾焕自己都未能辨明的微妙失落。
“多谢。”顾焕声音低沉。
雩之笑了笑：“也别这么严肃，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无名山还有一处法阵。”
他盘腿坐麻了脚，别扭笨拙地换了一个姿势：“此阵气息与之前所说的那个法阵气息完全不同。我在探查中，还隐约感到某位山神之的神力，只是我暂时不能分辨。而这也是我无法想明白的地方。”
雩之眉头困惑地蹙起：“龙脉所在之地，力量磅礴霸道，又关乎一国气运，因而绝不会有山神诞生并长居守护，这也是天道的平衡法则之一。”
顾焕猜测道：“也许是有别的山神提前得知，将法阵布下？”
“不可能。”雩之摇头，“神虽能力强大，但并不能知晓未来，即便是可以通过卜算窥探，得到的也只是一个隐约模糊的结果。而且这两个法阵明显都是刚刚落成不久，虽不是相互作用，但后者也算是阴差阳错地牵制了前者。”
“想要拆解也不难，只是需要耗费些许时间。方无尘目的不明，我们不能打草惊蛇。”雩之垂眸苦思，“我就是想知道这第二个法阵上残留的山神之力从何而来。”
坐在对面的少年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衣，质地普通，毫无纹饰，因为不得其解而满面愁绪，无意识轻轻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
怀中的冰晶坠泛起熟悉的寒意，顾焕突然有了猜测。
犹豫片刻，他还是没有将心中所想告诉雩之。
“若没有头绪，今夜便不要再纠结。”顾焕伸手揉了揉雩之的头，“奔波一日，早些休息吧。”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雩之朴素的外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让银霜去催促裁缝的念头在心底掠过。
“我明日再去看看怎么回事，那法阵藏的极深，毫无章法却浑然天成，一时间连我也无法看透彻。”雩之撇了撇嘴，趴在软榻小几上抬眼问，“你呢？今日有发现异常吗？”
“有。”
雩之撑起身子：“什么？”
顾焕想了想，道：“我看见每个人身边都绕着一层雾气，那是什么？”
雩之讶然：“你竟然能看到每个人的气运？”
顾焕上下打量了几眼雩之，对方身边干干净净，毫无异常：“那为何看不清你的。”
“我怎么可能轻易被你看破。”雩之露出些许小得意，探起身子越过小几，捧住了顾焕的脸。
奇异的情绪又从心头冒出，顾焕不自在地动了动，试图偏开被雩之的掌控。
“别动。”雩之微微用力，俯身凑得更近，“让我看看……”
温热的呼吸掠过嘴角和脸颊，心尖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顾焕忍不住勾了勾指尖。
雩之专注地凝视他的双眼，澄澈的眸中是顾焕微微紧张的俊脸，他缓缓道：“大概是白日里给你灌注灵力，让你看清龙脉的缘故。寻常人看个一时三刻已是极限，你这双眼睛……”
雩之刹住话头，语气含糊：“倒是天赋异禀，竟让法术的效用残留至今。”
他没敢说是因为自身神魄的影响。
两人离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月光从窗棂倾泻而入，恰好将雩之笼罩其中。清辉流淌在他乌黑的发间，落在他白皙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秀气的轮廓，连带着他那身简朴的布衣都染上朦胧的光晕，纯净得不染尘埃。
顾焕目光一寸寸描摹着雩之的五官，最后落在那两片淡色的唇上。
雩之的唇形漂亮，线条清晰，上唇中央有一个小巧唇珠，说话时，薄唇轻轻张合着，偶尔能窥见一点其他更加生动的颜色与柔软。
顾焕的呼吸不知怎么就乱了，陌生的情绪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指尖微微发麻，耳根也悄然染上了热度。
雩之伸手覆上顾焕双眼，掌心淡色光芒流转：“你所见的那些雾气，便是气运。凡尘众生，皆有命数流转，过往因果、当下际遇与未来可能的显影，一切织就成他们的气运，聚散无常，变幻莫测，只是大多数人平庸普通，因而看起来才像是寡淡平凡的雾气。”
视线被剥夺，以至于其他感官更为敏感。
雨后新叶的清冽气息萦绕鼻端，若有若无的呼吸在唇角疯狂撩拨，顾焕浑身紧绷，忍的艰难。
直到双眼附近的热意消失，他才将雩之的手拿开。
只不过柔软的掌心好巧不巧蹭过嘴唇，顾焕握住雩之手腕的力度陡然加剧。
雩之吃痛，不悦地挣脱，揉着手腕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帮你解除了法术，往后不会再见到奇怪的东西。”
“孤……”顾焕喉结上下滚动，换了自称，“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我曾经坠入山崖，的确是你将我救下。”顾焕盯着雩之的侧脸。
对方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了颤，无声又轻柔地扫过了顾焕心尖上某个最为敏感的角落。
从前雩之将这事告诉过顾焕，但顾焕并未相信，而此刻不一样。
雩之惊讶道：“你全都想起来了？”
说着要去拽顾焕的手，被顾焕躲开。
雩之奇怪道：“你干嘛？我只是想看看我留在你体内的封印到底怎么了。”
顾焕将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中，面部表情有些不自在：“兴许是你法术失灵。”
雩之张嘴反驳，顾焕快他一步开口：“从前又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雩之泄了气，像是被打击到。
顾焕眼中闪过笑意：“你叫雩之，对不对？”
雩之学着顾焕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凉凉道：“这么久了，你竟然才关注我叫什么。”
“别学坏的。”顾焕长臂伸过去捏了捏雩之侧脸。
手感颇好，柔软细腻，他很喜欢。
雩之没好气地拍开他。
顾焕也不生气，只是道：“可惜了你给我的那些灵草。”
雩之：“怎么了？”
“大多被方无尘使手段要了去，我留下的不多。”顾焕垂眸，“我当时并不知道它们有多珍贵。”
“原来是因为这样。”雩之笑道，“我天南山山清水秀，灵气丰裕，孕育出的灵草灵兽数不胜数，若你还想要，回头我再给你，不值钱。”
顾焕摇头拒绝：“山中灵草，大多非凡间所有，你给我，算是暴殄天物。”
雩之惊讶于顾焕的自嘲，侧身手肘放在小几上，撑着下巴挑眉道：“第一次见你这么妄自菲薄。”
“你是神明，我是凡人，我们之间没有可比性。”顾焕笑了笑，“也多亏你，我父皇所中之毒才有了解药。”
“此事我也听说了，后来那方无尘凭空出现，抢了你的功劳，否则还不能得到皇帝青眼。”雩之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揭穿他？”
“方无尘是修士，通晓异能，手段莫测，他随意施个法术，都不是我等凡俗之躯所能阻拦，更遑论与之抗衡。”顾焕勾了勾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加之我那‘好’六弟顾烨从中推波助澜，若我揭露反抗，一步走错，那便再无翻身之力。”
雩之眉心紧蹙：“他们怎么搅和到一起去了。”
顾焕被他这模样逗乐了：“我曾被构陷，有毒害父皇之嫌，这也是我被追杀坠入山林的原因。尽管后来我联合赵将军揭穿了丞相周文庸勾结匈奴、意图叛国的罪行，却并未真正洗刷冤屈，顾烨不过是见我有镇北军拥护，才不敢轻举妄动。”
雩之不解道：“可是皇帝后来不是醒了吗？他难道不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毒吗？周文庸不是顾烨的外祖吗？他定然也掺和了这件事。”
“因为顾烨是父皇用来牵制我的棋子。”顾焕自嘲地笑了笑，“父皇怎么会不清楚是谁下的毒？他不过是忌惮我罢了。”
“怎么会！？你只不过是证明了自己没有毒害他而已。”虎毒尚不食子，雩之无法理解人间帝王对亲子的猜忌与防备。
“因为有了赵将军的助力，我相当于无形之中拥有镇北军三十万将士的归心。”顾焕摸索着瓷杯，茶已经凉透，连带着上好的杯壁也透着凉意，“侥幸死里逃生，卷土重来，扳倒周文庸，这些充其量不过是让父皇觉得我心机深沉、手段了得，真正让他夜不能寐，对我处处提防的……”
顾焕垂眸，冷声一字一句道：“是军心。”
权力让人沉醉，又让上位者时刻保持戒心与警惕。明德帝年纪渐长，太子却日渐羽翼丰满，逐渐显露头角。
潜龙在渊，来日却必定腾飞九天，所以明德帝怕了，怕有朝一日太子功高震主，借助军功与边关将士的拥戴，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甚至动摇他的地位。因此明知道顾烨与周文庸有所牵连，却故意不深究，甚至默许其存在，就是为了用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制衡顾焕这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太子。
帝王心术，深沉可怕。
“这种时候，只要方无尘不是我的人，只要他所做之事不会危及我性命，那么父皇便会放任不管。”顾焕的声音低沉下去，“所以这种时候，我不能揭穿方无尘，否则只会让父皇认为我是在借机铲除异己，是在挑战他的布局，坐实他的猜忌。”
雩之眉头皱得更紧，眼里像是燃起两簇小火苗，看起来比顾焕还要生气：“可是他真的知道吗，方无尘这些人夺你功劳是假，将你置于死地才是真！”
顾焕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冷冽：“莫气，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到底什么目的暂时不清楚，但总归是冲着你去的，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雩之想了想，起身扯掉发带，三两下缠上顾焕手腕，“这是我一位前辈为我编制的护身符，里面灵力醇厚，可抵御大部分攻击，你带在身上。”
发带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的莹白光泽，触手微凉，如同初融的雪水，丝丝缕缕地渗入顾焕的腕间脉络。
他按住雩之打结的手：“你也说了，这是长辈赠予的，随意给我，不合礼数。”
“这有什么，若我还想要，再去求他给我一份就好了。”雩之随手掐诀，青芒闪烁，发带消失，只余下残留的冰凉感。
他朝顾焕笑了笑：“你尽管放宽心，不是什么大事儿。”
乌黑如墨的长发失去束缚，柔顺地披散在少年清瘦的肩头和背后。
不待顾焕回答，雩之便从乾坤袖中摸出了一根木簪，动作利落地重新挽起长发。
不过因为动作略微匆忙，一缕墨丝从鬓角垂下。
雩之似乎没有察觉。
顾焕指尖颤了颤，随后极其自然地拂过雩之的颊侧，将那缕发丝别到他耳后。
收回手时，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雩之微凉的耳廓。
热意从耳垂擦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全身，雩之一个激灵，僵直了身体。
他杏眼瞪得溜圆，微微张嘴，无措地看着顾焕。
顾焕盯着雩之红透耳根，心底那点隐秘悸动疯狂滋长。
他抬手搂住雩之的腰往前轻轻一带。
雩之僵得更厉害。
月色如水，皎洁明亮，气氛正好。
顾焕摩挲了两下手下柔韧的腰身，接着窗外两道影子闪过，一前一后猛地从窗外疾射而入！
“登徒浪子！放开大人！”
顾焕猝不及防，被带着蛮力与愤怒的毛团凶狠砸中额角，顿时眼冒金星，松开了搂着雩之腰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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