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漫过起伏的山峦时，苍青色群山正随着日照变换肌理。
山涧之中，树林葱郁，溪水潺潺。
雩之赤足立在岸边，麻布裤管挽至腿弯，问顾焕：“你当真不下来？”
顾焕盘腿坐在溪边一块圆润的石头上，老神在在，斩钉截铁：“不。”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雩之：“你说的，要亲自捉鱼向我赔罪。”
白霄已经在水里扑腾，兴奋地催促雩之。
雩之无奈道：“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
顾焕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快些。
雩之往小溪深处走。
日光将水珠照耀下熠熠生辉，晶莹剔透，也将雩之浸在溪中的小腿镀上一层羊脂玉般的柔光。
也不知这截肌肤……是否如他的脸那般柔软细腻。
一条肥鱼摇摆着尾巴一跃而起，在水面砸出噗通响声。
水珠溅到顾焕眼皮，冰凉的触感惊得他猛地回神。
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短短片刻，顾焕脑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远处，年轻的山神并指凝出柳叶状水刃，却故意放任两尾胆大的鲤鱼啄咬脚背，直到白霄扑腾着撞碎倒影，才笑着将水刃化作渔网罩住逃窜的鱼群。
“嗷呜~”
狼崽兴奋地钻入水里，不消片刻，叼起一条晕死的鱼手脚并用刨着水绕着雩之转圈，邀功似的将鱼放到雩之手中。
雩之笑道：“做的很棒。”
“嗷呜~”白霄又连忙跑到顾焕脚边，咬着顾焕垂下的衣角哼唧。
雩之道：“白霄想同你一起抓鱼。”
顾焕下意识藏起心中的异样，恢复神色嫌弃道：“浑身是水。”
雩之满不在乎，道：“等会儿用法术烘干就好了。”
他朝狼崽招手：“白霄，过来。”
又有几尾鱼被雩之用漩涡困住，白霄恋恋不舍地望着顾焕，好一会儿才转身重新扑进水里。
“白霄真的很喜欢你。”雩之拎着两条鱼上岸。
顾焕嗤笑道：“可不是么，都把我当成‘娘’了。”
雩之抿着唇笑：“你这人真小心眼。”
顾焕唇角微扬，不反驳。
离水的鱼在岸上扑腾挣扎。
雩之面露纠结地蹲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我也不是有意针对你们，只是恰巧遇上，只能说你们命数不好。我会很快，保证不让你们感受到任何痛苦。”
顾焕取笑他：“怎么，杀条鱼也要念经超度吗？”
“我好歹也是这座山的守护者，即便未开灵智，也不应该随意伤害它们。”雩之叹了口气，煞有其事道，“你这是在逼我作恶。”
顾焕实在是没忍住，重重地揉了一把雩之的头。
雩之气闷，不想搭理他。
鱼用法术处理，很快架在了火堆上。
雩之笨拙地翻转着手里的木棍。
微风拂过，火焰跳跃，火舌舔舐着雩之手腕，雩之浑然不觉。
顾焕眉心微蹙，伸手拎住雩之后领，将人拎走。
雩之茫然道：“做什么？”
顾焕道：“火烧着你了。”
雩之摸了摸手腕，一笑：“不疼，没感觉。”
他的额发还有些湿，贴着皮肤，光.裸着小腿屈膝坐在顾焕身旁。
离得近了，更觉得那小腿修长，线条漂亮。
顾焕指尖动了动，片刻后皱着眉粗鲁地将雩之的裤管撸下，又抽走他手中的木棍，不客气地赶人：“到旁边去。”
雩之嘿嘿笑了两声，乖顺地坐到顾焕身旁。
顾焕娴熟的翻烤鱼肉。
雩之：“你怎么会这个的？”
顾焕反问：“很惊讶？”
雩之：“从前下山听凡人说，达官贵人从不需要做这些事，况且你还是皇族。”
顾焕淡淡道：“年少时去过边关，随师傅学的。”
雩之很感兴趣：“你师傅？”
“嗯。”幽幽火光映在顾焕黑沉沉的瞳孔中，显得顾焕目光有几分深沉，“我的兵**夫都是他教的。”
雩之笑道：“那他一定很厉害。”
顾焕挑眉：“何以见得？”
“因为你也很厉害啊。”雩之发自内心道，“虽然你是凡人，面对妖怪几乎还没有还手之力，但无论是你的心性还是身手，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顾焕：“我竟不知，你给我的评价竟这么高。”
雩之表情得意又俏皮：“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
顾焕提醒道：“衣服是湿的。”
“放心，神不会轻易生病。”话虽如此，雩之倒乖巧地掐了个诀。
青光闪烁，衣物瞬间干爽。
雩之满意地看着整理衣服，顺口问道：“你现在失踪，你师傅一定很着急吧。”
“也许吧。”顾焕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我遭人陷害，逃出来时，他被我的护卫打伤。”
短短几句，雩之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顾焕的神色。
顾焕却飞快地收起情绪，将烤鱼递给雩之：“可以了，尝尝？”
雩之犹豫接过。
“不能吃？”顾焕挑眉，眉眼间又恢复那种漫不经心和懒散。
雩之道：“不是。”
“那便试试，我手艺还算不错。”顾焕将烤鱼最肥嫩的地方递到雩之嘴边。
雩之抿了抿唇，张嘴小小地咬了一口。
鱼肉鲜美，边缘又有烤过后的焦香。
顾焕道：“如何？”
雩之点头：“好吃。”
顾焕笑了笑，没再为难他，将烤鱼递给屁颠颠跑来的白霄。
狼崽撅着屁股，风卷残云，不消片刻，芭蕉叶上只剩一摊鱼骨。
白霄端坐地仰头望着顾焕，眼中尽是渴望。
顾焕失笑：“你倒还使唤上我了。”
白霄摇着尾巴：“嗷嗷~”
“也不知道到底是狼还是狗。”顾焕指着水面，“想吃就自己去捞。”
“嗷~”狼崽奶声奶气嚎叫一声，迈开短腿一头扎进水里。
白霄扑腾着把银爪拍向水面，游鱼灵活地穿梭躲避。他玩得兴起，灵力不受控制地泄露，水花在半空被冻成冰葡萄串，水面凝结出大大小小的浮冰。
顾焕烤着另一条鱼：“他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吗？”
“有印象，但不多。”雩之见顾焕露出嫌弃的神色，笑道，“等他长大些后，就会明白的。”
他指尖轻点着空气，光芒闪烁，溪中浮冰融化。
白霄玩得更疯，抛弃怀里的鱼，朝那融化的冰块追去。
雩之手指微勾，溪水轻轻翻涌，拍出细浪，狼崽在水中翻转数圈，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浑身湿漉漉的，鼻尖挂着水珠，望向雩之的目光懵懂无知。
白霄玩够了，费劲巴拉地咬着一条比他身体还要大的鱼往顾焕这边走。
顾焕玩心大起，用手指戳他，白霄不倒翁似的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地要贴向顾焕。
顾焕无奈，拎起还在滴水的狼崽，问雩之：“能给他弄干净吗？”
“简单。”雩之打了个响指，微风吹过，方才还湿漉漉的小狼顿时变得毛发干燥蓬松。
白霄瞪圆的眼睛充满惊讶。
顾焕评价：“蠢。”
“他还小。”雩之道，“往后我会教他如何控制灵力，他会成长为像他母亲一样强大的妖。”
白霄哼哼唧唧地要朝顾焕怀里钻，顾焕将他按在腿上，白霄勉强找了个地方，缩成一团睡觉。
不远处，阿烁盘腿坐在老树横枝上，蓬松尾巴卷着新折的蓝鸢尾，正与不知何时聚集的精灵将搜寻来的小花编成花环。树林密集的枝桠戳碎阳光，在地面投下斑驳阴影。玄玉恰好卧在光斑交织处，漆黑毛尖跳动着细碎金芒。
山谷微风和煦，顾焕指尖碾着狼崽后颈细软的皮毛，积压在心里的郁气与烦闷消失。
雩之盘腿撑着下巴看他。
顾焕半眯着眼懒散地回看他：“做什么？”
雩之笑了两声，有些憨傻：“没，只觉得你真好看。”
他脸颊留下的伤口还留着淡粉色的痕迹。
“肤浅。”顾焕捏着雩之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恢复的真慢。”
他用指腹用力地揉了揉那道疤。
雩之又痒又难受，握住顾焕的手腕被迫撅着嘴道：“你快放开。”
顾焕重重捏了两把才收手。
另一条鱼烤好，肉香四溢，将白霄从睡梦中馋醒。
他眼巴巴地盯着顾焕。
顾焕好笑道：“狗鼻子。”
他将烤鱼放在干净的芭蕉叶上，白霄欢快地从他腿上跳下，低头大快朵颐。
雩之问：“你不吃吗？”
顾焕扑灭火堆，收拾残局，故意道：“不是某位山神亲自做的，我不吃。”
雩之不满辩驳：“是你将我赶走的，别赖我。”
顾焕：“我可不管这些。”
雩之：“你耍无赖！”
顾焕坦荡道：“对，但那又如何？”
雩之第一次见到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白霄吃饱喝足，开始追着阿烁玩。
阿烁吓得吱哇乱叫，在林子里四处逃窜：“玄玉！！！玄玉救我啊！！！”
灵气从他耳边嗖地飞过，正前方那棵树顿时蔓延上寒气，被冻成冰雕。
“！！！”阿烁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调转方向，叫得声嘶力竭。
狼崽坏心地咕噜两声，撅起屁股朝着阿烁的方向一跃而起。
树下假寐的黑豹只是甩了甩尾巴，毫无出手相救的意思。
顾焕手欠地戳雩之肩膀：“欸。”
雩之回头：“做什么？”
语气不善，透着郁闷。
顾焕眸中不自觉地溢出笑意。
暖阳落在他身上，给他英朗俊逸的五官添上几分温柔缱绻。
雩之看的有些痴迷。
在他见过的所有凡人当中，没人比得上顾焕的容貌。
顾焕眯了眯眼，曲起手指朝雩之额头一弹：“登徒浪子。”
雩之捂着头痛得眼泪汪汪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也不是你目不转睛盯着人看的理由。”顾焕煞有其事道，“在我们那里，若这么不礼貌地盯着别人，是要对对方负责的。”
雩之：“怎么负责？”
顾焕：“很简单，和他成亲就好了。”
雩之：“少骗我，只有女子才需如此小心呵护。”
顾焕笑道：“看来你还不算笨。”
雩之轻哼一声，以表示顾焕看轻自己的不满。
后方阿烁和白霄吵闹成一片，胆小的精灵捧着花环，躲在树后捂嘴偷笑。
顾焕目光追逐着白霄，突然问：“山神……也会消失吗？”
雩之略微思索，便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当然，在这世间没有任何永恒的存在，包括神。”
他看向顾焕，耐心平静：“知道若苍山的雪山神女为什么会陨落吗？”
顾焕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雩之道：“神之所以被世人尊重敬仰，是因为他们的职责在于守护世间的安宁。我们守护人间，获得凡人们的信仰之力，这力量又化作支撑神的神力，如此循环，往复不息。但神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当人感受不到来自神的庇护后，他们对神的敬畏与供奉便会减少，没有足够的信仰化作神力，神的力量便会削弱。到这时候，任何侵犯破坏者到来，能轻松将这位神拉下来。而雪山神女恰好就是这种情况。”
雩之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据说神女偶然救下一个在雪山迷路的凡人，那人恰好修炼邪术，在神女清除他记忆的时候悄悄布了法阵，不仅没有忘记在雪山中发生的一切，还一路标记下通往雪山深处的路线。离开后，那人又勾结魔族，陷害神女。雪山下的凡人并不知情，纷纷以为是神女不再庇护他们，于是砸了神庙，公然供奉邪神。神女力量受损，魔族趁机偷袭，雪山因此坍塌，再无生灵存在。”
顾焕听得眉头紧皱。
雩之笑了笑：“不过若是潜心修炼，修为足够高，就算是没有神力，也能对付魔物。再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
“职责职责。”顾焕嗤笑道，“若同样守护一群忘恩负义的人，你也心甘情愿？”
雩之：“又不是人人都是这样。”
“人心复杂，皆为利往。”顾焕笑得讥讽，“你如何能看得透彻？”
“我不需要看透彻，我只要将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雩之偏开头，脸上那道疤痕在阳光的照耀下尤其碍眼。
顾焕没来由地感到烦闷，他凉凉道：“只希望你聪明些，到时候不要也被这些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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