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姜被吓得酒醒了半截儿,这才看清远处有个青衫子的背影,是随侍宋阿濡身边的干儿子,与他相比,刘全安几乎只是干杂活的。
褚绍愈加迫近,柏姜不假思索地后退一步,那人却放弃了步步紧逼,只是微微俯下身,让柏姜整个人仍然被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鼻尖的空气都变得冰冷稀薄,柏姜微微后仰,呼吸都放轻,苦心维持着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
这个角度刚好看清褚绍黑沉沉的一双眼睛。他眼睛原本生得好看,双瞳剪水,顾盼有情,可一去北地五年,原先清澈如一汪泉的眼底此时犹如崖壑峥嵘间一处深涧,泛着水淋淋的湿气,稍有不慎便会跌落进去,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连声音都听不见。
柏姜并未反驳,只是轻声道:“偶然路过而已,将军筹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呢,这么怕人听。”
褚绍笑,薄薄的唇角牵起,露出锋利的犬牙:“让你的小六死无葬身之地的大事。”
柏姜脸上淡淡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你以为宋阿濡傻,你一个有战功的前太子,和小六比谁更好拿捏他谁会不知道?贸然勾搭他的心腹,到时死无葬身之地的怕是你。”
“怕?是你怕了吧阿姜,”
褚绍如同一个情郎般轻柔地叫柏姜乳名:“是不是和我当年骤然遭贬时一样怕?怕前功尽弃?怕日后无人倚靠?你和宋阿濡究竟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无根飘萍,只能依附在强权身上。我、皇帝、孙家,对你二人而言,没有区别不是吗?”
孙家有兵权,宋阿濡在京中叱咤多年,靠的就是和孙家狼狈为奸。
想不到他竟想要取而代之,柏姜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你忘了你曾经最恨宋阿濡……”
“你不也忘了曾经最‘思慕’我么?”
褚绍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狂乱,柏姜听他混乱的呓语和逐渐扭曲的神色,突然感到深深的陌生,她确实已经不熟悉现在的褚绍了,她想走,于是假装不知,只是贤淑地笑:“将军说的,哀家听不懂。”
“你又来了,听不懂?你怎么会不懂……”褚绍铁钳一般箍住她的双臂:“阿姜啊,我有时真想撕下你这张脸仔细瞧瞧,你究竟……”
柏姜意识道面前人的失控,于是愈加用力地挣扎:“不可无礼!褚绍!”
“我今日无礼又如何?太后娘娘要喊人过来吗?好啊——”褚绍咬着牙,一双眼被血丝染得通红:“喊人最好,到时我看你还怎么做这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太后!”
“啪——”
柏姜挣脱不过,空着的手一巴掌扇过去。
肩头骤然一沉,褚绍铜墙铁壁一般的身体扑过来,柏姜惊诧过后竟发现身上这人一动不动,竟还有往下滑的架势——
他晕过去了?
被自己打晕的?
柏姜实在想不透这五年高阳王是怎么把如此娇弱一人扶成大将军的,不过爱谁扶谁扶,柏姜狠狠把本就挂不稳的那人推下去,趁四下没人“嘶嘶”吸着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娘娘,怎么躲到这——啊!”
阿充抱着披风匆匆从偏门进来,正要行礼,却见她家娘娘揉着肩膀站在一边,脚下赫然是刚刚酒宴上阴沉莫测的褚将军:“娘娘,您把他……杀了?”
“哀家……”柏姜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一巴掌把一个大男人打晕了,心烦地挥挥手:“随你如何想吧,眼下是要把他弄走。”
“弄去哪儿?”
柏姜接过阿充手里的披风,劈头盖脸地兜住了褚绍的脸:“找两个嘴严的,将他扔到城南乱葬……”
她猝然停下,眼珠微动,想到了更好的主意:“慢着,将他丢到漪影寮去,给足管事的银钱,教他们好生伺候伺候大将军。”
阿充是来接柏姜去慈安寺看望姑母的,原本午后就要去,因为接风宴晚了这些时辰。阿充安排好了外头的事宜,自己服侍柏姜在林苑外听风堂内更衣,旁边小几上放着一只木盒。
柏姜瞟了一眼,困顿地揉了揉额角:“是阿午有消息了?”
“是。宋阿濡指来的小太监曾给他送过许多次礼,可总也不见他职位升一升,大概钱是叫中间人吞了,剩下的宋阿濡看不上,就没理他。他生了怨气,阿姐多许了些银子,他就没多话了。换过去的尸体是乱葬岗里挑了具身量差不多的,换衣服塞了书册子和玉佩上去,烧焦了看不出来。那人已经被藏在慈安寺厢房下头的冰室了。”
阿充替柏姜梳了个简便的发髻,不像位高权重的太后,像个姑娘。她细细地替柏姜上发油,过后净手打盒里摸出一封叠好的纸来:“这是阿姐照着那玉佩描的样子。”
柏姜顿觉松泛了许多,她满意地从镜前移开目光,拿了画展开在日光底下细瞧,上头有龙、虎、蛇、孔雀、灵芝,是“五魁聚首”,底下一块圆圆的玉牌,錾着一只凤鸟,柏姜依稀记得被掳到北朝来前爹爹也有这么一块,是南境十多年前时兴的样式,想必这人家里颇贫寒,不会是什么高官。
“嗯,那太监呢?处理了没有?”
“死了,宋阿濡不认识他,咱们的人把他调走了,另找个小谒者顶了他的缺。”
“好。”柏姜偏头看向窗外,不远处两道高高的宫墙夹峙出一线天色昏昏,灰云压顶,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往宫道里灌,绣了金线的厚重帐缦也时不时被吹翻起来,柏姜看到褚绍昏睡时偶然间露出的、被晚霞照亮的眉眼,仿佛还是十八岁的少年郎:
“贪财好利、背亲忘义,这样的人可万万不能留在身边。”
阿充默然不语,柏姜侧头回来:“依你姐姐看,那人是怎么死的?”
“死因蹊跷,阿姐说他是中毒而死,人烧得不成样子,阿姐看不出是什么毒。他姿势蜷缩得厉害,怀里似乎护着东西,然而大火已经烧透了,只留下几片残片,像是什么书。”
“书?”
陈充打开一只锦囊,递到柏姜眼前:“是。”
柏姜看过去,确实只是普通的书册子会有的封皮,绿色的,画着团团的莲花纹,看不出什么名头,柏姜将那几张残片复又放回锦囊里收在盒子里:
“临死要紧紧护在怀里的必然是要紧的东西,先留着,吩咐你手下的人查一查近日有没有人偷偷从山路混进铜城的,从哪个方向来,长什么样,说什么口音……能查多少查多少。等会儿到姑母那里去,这事儿先不必告诉她。”
“是,娘娘。”
“已经是傍晚了,怎么才来?”
房舍简朴,不见金银器皿,只在正屋对门的条案上供了一尊杨柳观音,观音像前摆着香炉和冬日铜城难得的瓜果贡品,前面蒲团上跪着一身着粗棉僧袍的年老妇人,神色平静,眉眼雍容,能看出昔年养尊处优的影子。
香炉里燃的是檀香,香气浓甜馥郁,叫人忘了北地苦寒。
陈午打头掀起绣了莲花的夹棉门帘,柏姜低头进了,后面跟着欢欢喜喜的阿充。
“姑母,今日宫中办接风宴,我打扮的得十分隆重,累得慌,故而换了身衣服才过来。”柏姜换了身素白镶紫边的交领棉袍,未施粉黛,不戴钗环,清清爽爽地像她五年前在姑母膝下做姑娘时候的样子。
柏姜常到慈安寺来,说是礼佛,实则是来姑母身边喘口气,与阿午阿充两姐妹围着姑母吃吃茶,看看经,冬日里从厢房里搬出一具精致的小磨,泡好了糯米磨成粉,做红豆圆子吃。
其间柏漱嫣问起小六,柏姜只说关在宫里抄书,屋里一片欢笑,柏漱嫣笑着叹气:“诶,才多大呢,可怜兮兮的。你在我这里快活了两日,不怕小六跟你闹?”
“小六好哄呀,今日回去给她带碗赤豆圆子便好了,铜城繁华是繁华,点心是比不上南边精致的。”
柏漱嫣似是想起什么,慢慢敛起了笑意:“阿姜,我记得贺兰褚那孩子前些日子回来了,可有为难你?”
柏姜哼笑一声,手中瓷勺缓缓在热汤里搅着,她这两日虽在寺里,也少不得听一耳朵外边的传闻,都说废太子一回京便沉湎酒色,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之间,乐不思蜀。
“他可忙得很呢。”
“当断则断。”
“我晓得,”柏姜轻巧地偎在姑母身旁,将脸歪在她肩上:“这话姑母五年前就对我说过,我不曾忘。”
柏漱嫣干燥瘦削的手缓缓覆在她手背上:“当时告诉你,是叫你保全自身,现在告诉你,是教你杀伐果决。这是朝堂,最忌讳私情、最忌讳优柔寡断。他此次回京,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只会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夺嫡。可是阿姜,他本不该回来,他甚至本就不该活着。”
“嗯,”柏姜慢慢坐起来,将微微放凉的红豆圆子汤挪到姑母面前:“阿姜明白,只是先一起扳倒了宋阿濡也不错,这些年我们卧薪尝胆,也该在那阉官身上讨点甜头回来了。”
“宋阿濡么,不怕,”柏漱嫣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汤:“太监是最没有倚仗的,怕的多就做多,做得多就错多,算算,他也到了该千刀万剐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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