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慈安寺有庙会,柏姜与陈午带着阿充一道换了衣裙钗环,装作寻常家女儿的模样到街上顽。
在她们还被庇佑在柏漱嫣的羽翼下时,她们在一些民间的节庆偷溜出宫,有时是她们三个,有时还拖上一个褚哥哥。
阿充年纪小,一张团团的圆脸更不显年纪,笑得乖些能从摊主那里多换一颗饴糖,她在宫里闷的久了,乐陶陶地拉着两位姐姐过了桥,要去更热闹的坊市里给小六买泥人和兔子灯。
柏姜倚在桥头上,看杂耍伶人一鞭子扫开的炽烈花火燃烧在阿充眼眸中,她忽然觉得疲惫,于是撑住一个笑,高声道:“你去罢,不要迷路了。你身上钱可够啊?”
“嗯!”阿充用力点点头,举着灯转身涌进了人潮中。
陈午捏着一只草编的蚱蜢在指尖抛起又接住:“怎么?你往年不是都和阿充一道去吗?”
柏姜看着那只碧绿的蚱蜢,忽而叹道:“阿午,你还记得我们多久没出来了?”
陈午掐着指头:“两年吧,保太后离宫修行,先是小六忽而中了毒,上吐下泻,最后是请来了雍州的名医才看好,后来是宋阿濡闹事,唆使两个官员当堂撞柱而亡,弄得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挨到今年,还以为出不来了呢。”
“对啊,两年啊”,柏姜看着久违的热闹气象:“是不是整日里‘太后’、‘娘娘’地唤着,我自己都把自己唤老了?”
“阿姜,”陈午握住柏姜冰凉的手:“你才廿二岁。”
“是么,我今年廿二岁。”柏姜看着身边在人潮的遮掩偷偷牵着手跑过去的一对男女,好像自己已经活了半辈子似的。
陈午看不得她消沉,拉着她也往人堆儿里扎:“风怪凉的,找个茶楼喝茶看戏也好啊。”
不多时,人潮突然奇异地往外拐,柏姜与陈午躲闪不及,靠在石栏边隐约看见前头有扇挂了白绫的大门,陈午高些,告诉柏姜今日不巧这户人家办丧事,柏姜走前回身看了眼,熙攘的人群更衬得那门前几串纸钱凄凉得可怜。
“慢。”柏姜拉住陈午。
“嗯?”
“你看那是谁?”
临街茶馆的二楼有扇木隔扇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里头一个绿衫子和一个黑衫子对坐,可不是宋保与褚绍?
二更睡来五更醒,天生一副劳碌命。
柏姜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与陈午踏进了茶馆大堂内。
她们来得巧,正赶上宋保在门外与褚绍告别,陈午与柏姜分开,坐在了木楼梯底下的一张桌子上。
“宋大人好。”
宋保脸上的神情十分意外,他开口便劈了嗓子,又是太监,声音尖得他一副白面皮蓦地发红,他清了清嗓,刻意压下来些声音:“好巧在这里碰到陈大人。”
柏姜则早到了二楼,不顾小二连声叫唤径自打开了房门,坐在褚绍面前。
“太后娘娘,今日来体察民情?”
褚绍混不吝地仰躺在木榻上,举着一只小巧的玉壶。
柏姜不欲与他打什么机锋,直言道:“你果真要招惹宋阿濡?”
“为何不能?”
“你难道不恨他?”
“宋保那小子送我的,你看如何?”
他举起那玉壶遥遥接住窗外撒进来的月光,欣赏那光华流转,仿佛“助纣为虐”算不得什么大事。
“佞臣者,巧言令色如蜜裹砒霜,外饰忠贞而内藏奸宄,其言似春水之温润,其心实秋霜之凛冽。彼辈善以谄媚为梯,以逢迎为径,蠹蚀朝纲如白蚁啮梁①……”
柏姜说的口渴,倒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将那茶杯砸在桌上:“谁说的?这都是谁说的?”
褚绍说的,褚绍十六岁时,与柏姜在上元节并肩趴在城门上看宋阿濡彼时刚修好的灵禅寺一片灯海时说的。
褚绍不耐地皱起眉,拍下那玉壶,声色俱厉道:“所以呢?”
“所以我得到了什么?我母妃因我而死?我父……建元帝的弃若蔽履?还有你!你!”褚绍一跃而起,猛虎攫人②一般探身在桌前:“我在北疆背着小旗在大漠里走了几十里只为从函史手里接过封你为后的消息!”
褚绍浓眉虬结,仿佛十分不解:“阿姜——你到底在扮什么圣人?”
“齐府死了三百五十多口人,朱老将军一家至今杳无音讯,还有你,你为什么被贬?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么?你就将这些,全部都算在我负了你的头上?”
“啪——”
一只白猫不知何时蹿到床边,自己打转着咬自己的尾巴玩,没有咬到,还打翻了一盏未点燃的烛台。
褚绍默了片刻,胸膛剧烈起伏,他霍然推开身前碍事的桌椅,大步向门外走去。
“将军到哪里去?”
褚绍没有回头,高大的身躯几乎把门外的融融暖意全然挡住,只留给柏姜一个玄色的背影:
“漪影寮佳人望穿秋水,不好拂了她们好意。”
柏姜僵坐着,头痛欲裂,不晓得来路如何去走。
半响,身后的门扇被推开了,陈午扶起一盆水仙,小心地走进来低声道:“阿姜,有消息了。”
柏姜闻言,缓缓挺直了脊背:“什么?”
“我派人查了清河郡来铜城的路,记档上写的一切无恙,可私下里去查时却说近日来沿途山里匪患横行,路上常有人遭劫,却无人报官。”
又是土匪,柏姜咽下茶水,听陈午细讲。
“按理说听见路上不太平都会花钱请镖局里的师傅护送,可近来出事的那些,家里并不缺银子,却不约而同请的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遭了土匪过后也无人声张,家里连丧事也没操办,草草就下葬了。只有黄家二公子,因为他陪同友人一道去玩的,无端遭难,本家在铜城,家里正张罗着办丧事。”
庙会那晚空中飘散的纸钱柏姜还历历在目。
柏姜对这个黄家有些印象,府里老夫人出身铜城卢家,年轻时破天荒地嫁给了当时铜城一个贫寒的小官,后面几十年夫妻恩爱,丈夫也一路高升,头两年去世了,现如今是大儿子掌家。这贵妇人年逾五十,脾气与柏姜很合,这几年铜城冬日里办粥棚,别的夫人只是拿些银钱,唯有这位夫人年年亲自到场,言辞豪爽,有豪杰风范。
想不到这里面还牵扯了他们家,柏姜在心里默默思索着,末了出声道:“黄家这两年虽然渐渐的有隐退之势,好歹也是代朝肱骨之臣,老夫人更是菩萨心肠,于情于理,哀家都要去告慰一番。”
黄府丧事办得低调,天冷,午间下了场雪,府里来吊唁的人就都散了,府里空空荡荡,四周白绫曳地,中间纸钱混着脏雪,被人踩出一地狼籍。柏姜来前没通传,她下车时黄府门口堪堪来齐了,统共也没几个人,连着背后风里乱飞的白绫叫人看得心里发紧。
柏姜命阿充扶起夫人,她再三拜谢后才起来,将柏姜迎到后室内,一路上处处打点周到,却再不复往日爽朗健谈。
柏姜刚坐下,卢夫人忽然合了门,径直跪在柏姜身前:“求太后娘娘为臣妇一家做主!”
柏姜心中一动,冥冥间有个十分鲜明的预感,她心跳得快,面上却不显:“夫人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卢夫人被阿充扶起,开始细说原委,中间数度哽咽出声,柏姜听了半天才拼凑出一个原貌。
原来与那黄二公子一道去的乃是他一位至交好友,也是卢家远亲,不过时运不济被罢了官,这才回乡,他一是为游历四方二是为宽慰友人,自告奋勇要陪那官人回乡,还找了铜城里的大镖局护送,可那官人却连连拒绝,说自己那里已经找了一家,签了字画了押,不好退。
“镖局?叫什么?”
“渊泱局。”
柏姜眉头细细地皱起来:“这名字听着忒怪,哀家在铜城也有十数年,不曾听过。”
“是,他们轻易不做常人的生意。”卢夫人泣道。
“夫人晓得?”
“他们平时专门只做些打手的买卖,偶尔也出门护送要紧的东西,算是走镖,我派人跟了数天,才知道他们只供一处使唤。”
柏姜直起身,看向目光灼灼的卢夫人:“是哪里?”
卢夫人激动起来,失手打翻了茶盏:“漪影寮!”
瓷杯骤然滚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倾涌而出,在檀木桌上泼洒出数道杂织交错的水迹,一如这些日子里柏姜脑中盘旋的种种线索都在此刻汇聚成一条细细的河流,滴滴答答在厚重的地毯上洇开一片黑沉的影迹。
回去的马车上,陈午盘腿坐在一旁用绒布细细地擦她那把宝贝的钢刀,刀刃寒光一闪,上头映出柏姜黑沉的眼珠。
陈午吓了一跳,回头见柏姜正直直盯着她:“娘娘?”
柏姜没答话。
“阿姜!”
柏姜猛地回神。
陈午问:“娘娘想什么呢?”
柏姜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拖住陈午的下巴颏,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指甲又向下划过胸前的轻甲:“哀家想阿午生得美,穿铠甲也看得出是个美人。”
“嗯?”
柏姜眯起眼笑,眼头唇角皆是尖尖的,狐狸一般狡黠,她问道:“若把这身衣服给哀家穿,是不是更像个男人?”
①.佞臣者,巧言令色如蜜裹砒霜,外饰忠贞而内藏奸宄,其言似春水之温润,其心实秋霜之凛冽。彼辈善以谄媚为梯,以逢迎为径,蠹蚀朝纲如白蚁啮梁……引自《增广贤文》。
②.猛虎攫人,化用自浦起龙《读杜心解》,“起有猛虎攫人之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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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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