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社交季节总是伴随着各种名目繁多的晚宴和慈善拍卖。谭又明对此向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有感兴趣的拍品或者实在推不掉的人情才会露面。
但今天这场由林家主办的慈善晚宴，他来得格外爽快。甚至提前了半小时，还难得地仔细挑了套礼服——烟灰色的丝绒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跳脱，多了几分矜贵的公子气度。
原因无他，林晟前几天神秘兮兮地跟他说，一定要介绍一位刚从法国回来的艺术家朋友给他认识，强调“特别有才华，性格也好，你肯定聊得来”。谭又明对“相亲”没兴趣，但对结交有趣的新朋友却持开放态度，加上最近工作压力大，便答应来见见。
此刻，他端着一杯香槟，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周围寒暄的人群，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入口处。沈总年说过今晚有工作不会来，但是这种场合他们俩一直是一起的，这还是第一次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看什么呢谭少？等林晟啊？”周景深凑过来，笑着打趣，眼神里有点别的意味。
谭又明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精准地堵回去：“等你的新季度财报，希望别再那么难看了。”
周景深碰了个硬钉子，笑容僵在脸上，讪讪走开。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林晟出现了，而他身边，是一位穿着珍珠白色露肩长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确实令人眼前一亮。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美艳，而是像月光一样，柔和、清丽，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婉。她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场合的注目，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林晟得意地朝谭又明使了个眼色，领着女孩走了过来。
“谭少！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学妹，苏晚晴，刚从巴黎回来，办过几次个展，才华横溢！晚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谭又明谭少，他对现代艺术也很有见解的。”
苏晚晴抬起头，看向谭又明，眼神清澈带着些许羞涩，声音轻柔：“谭先生，您好，久仰大名。”
谭又明眼底掠过一丝欣赏。林晟这次总算没夸张。他放下酒杯，很自然地伸出手，笑容是他招牌式的灿烂，温暖却不含狎昵：“苏小姐，幸会。别听林晟瞎吹，我就偶尔附庸风雅。欢迎回国，希望海市的艺术氛围不会让你失望。”
他的手温暖干燥，握住苏晚晴微凉的手指，一触即分，风度无可挑剔。
苏晚晴的脸更红了些，小声说：“谢谢您，林师兄过誉了。”
林晟见状，知道任务完成，立刻功成身退地溜去别处应酬了。
谭又明很自然地担起了照顾新朋友的责任，引着苏晚晴走到相对安静的露台角落，给她拿了杯果汁，和她聊起巴黎的博物馆、最近的艺术趋势，甚至还能就几个他们都欣赏的画家聊上几句。他本就见识广博，幽默风趣，很快让苏晚晴放松下来。她的话也渐渐多了，眼神发亮，谈到艺术时显得自信而迷人。
谭又明很享受这种纯粹的思想交流，他觉得苏晚晴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聪明又不乏见地。他把她当作一个值得交往的新朋友，仅此而已。他甚至想着，或许可以介绍她给沈宗年认识——年仔虽然对艺术没兴趣，但应该也会欣赏这种安静有内涵的人。
这一切，都被刚刚步入宴会厅的沈宗年尽收眼底。
他几乎是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冷意。他一眼就看到了露台上的谭又明，以及他身边那个陌生的、穿着白裙子的女孩。
谭又明正微微侧头听着女孩说话，嘴角噙着笑，眼神专注。那女孩仰头看着他，脸颊绯红，眼里的光彩清晰可见。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在柔和的灯光下，竟有几分…碍眼的和谐。
沈宗年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周身的低气压瞬间又降了几度。跟在他身后的助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径直走向主桌的位置，对沿途所有的问候和寒暄都只是冷淡地颔首。
落座后，他端起侍者送上的酒，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露台。
他看到谭又明不知说了什么，苏晚晴掩口笑了起来，眼神明亮。谭又明脸上的笑容也更加舒展，那是他面对有趣的朋友时才会露出的、轻松真实的愉悦。
沈宗年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杯中的酒液晃出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感到一种陌生而尖锐的情绪，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闷涩的痛楚。
那是嫉妒。
他从未允许自己如此清晰地辨认这种情绪。但此刻，它来得如此汹涌，几乎要冲垮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即使他的理智清楚地知道，谭又明对男女之情并无兴趣，但那副画面本身，就足以在他心底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
“沈总，”林晟的父亲笑着过来敬酒，“感谢赏光。咦，谭少今天和林晟带来的那位苏小姐聊得很投缘啊？真是才子佳人…”
沈宗年抬眼，冰冷的目光扫过林父。林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讪讪地喝了酒赶紧离开。
沈宗年垂下眼眸，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压不下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拍卖会开始，众人移步拍卖厅。
谭又明很自然地带着苏晚晴坐在了前排——他习惯了这个位置。沈宗年则选择了他们斜后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拍卖品一件件过去。有一件小巧的古董艺术摆件，造型别致，苏晚晴多看了几眼。
谭又明注意到了，随口笑问：“喜欢这个？”
苏晚晴点点头：“设计很巧妙，是Art Deco后期的风格。”
谭又明觉得这摆件确实不错，放在书房当个装饰也行，便举了几次牌，最终拍了下来。
工作人员将摆件送过来时，谭又明很自然地对苏晚晴笑道：“看来我们眼光不错。放书房点缀一下刚好。” 他的态度坦荡大方，纯粹是和朋友分享拍得心仪之物的快乐。
苏晚晴也笑了，真诚地说：“放在谭先生的书房，是它的荣幸。” 她很清楚对方并无他意，心里那点刚萌芽的好感被妥帖地收好，转化为对一位风趣慷慨的朋友的欣赏。
然而，这一切落在后方沈宗年的眼里，却完全变了味道。他看到谭又明为那女孩举牌，看到女孩脸上欣喜的笑容，看到谭又明将拍品递向她时那自然的神情…每一帧画面都像是慢镜头，在他早已酸涩不堪的心头反复碾压。
“咔嚓。”
极轻微的一声。是沈宗年手中把玩的那枚温润的沉香木珠，被他无意识骤然收拢的指尖，勒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前方那刺眼的一幕上。胸腔里那股暴戾的、毁灭的冲动几乎要破体而出。
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死死地捻着那枚出现裂痕的佛珠，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中场休息时，谭又明和苏晚晴来到餐台边拿点心，突然间看到了沉默在餐台边挑酒的沈宗年。他带着苏晚晴走了过来，笑容依旧明亮：“年仔，你来啦？你什么时候来的？都没看见你。介绍一下，这是苏晚晴苏小姐，刚从巴黎回来的艺术家，特别有想法。晚晴，这位是沈宗年沈总，我最好的哥们儿。”
苏晚晴显然听过沈宗年的名号，面对这位气场强大的冷面阎王，明显紧张起来：“沈、沈总，您好。”
沈宗年的目光极淡地扫过她，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然后看向谭又明，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嗯。”
一个字，算是打过招呼，冷漠得近乎失礼。
谭又明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淡，也没在意，反而笑着对苏晚晴解释：“他就这样，话少，人其实挺好的。” 他又转向沈宗年，语气熟稔，“年仔，晚晴对港口那边老仓库区的改造很有想法，我觉得说不定能和你那边那个文化地产项目联动一下，挺有意思的…”
他兴致勃勃地想分享刚才聊到的有趣点子，试图把新朋友引荐给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沈宗年看着他那副毫无阴霾、甚至带着点分享快乐意味的笑容，心底那片海啸骤然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酸涩。他连这种纯粹的友谊分享，都感到难以忍受。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且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低沉：“没兴趣。”
然后，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对助理吩咐了一句什么，径直朝着休息室外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谭又明看着他突然离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追过去：“哎？年仔？…”
苏晚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小声说：“谭先生，沈总可能真的不感兴趣，或者有事要忙吧？” 她敏锐地感觉到那位沈总似乎不太高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谭又明停下脚步，看着沈宗年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他甩甩头，对苏晚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可能吧，他最近是挺忙的。不管他，我们继续？”
晚宴结束后，谭又明绅士地送苏晚晴回家。
车停在苏晚晴公寓楼下，女孩解安全带时，真诚地说：“谭先生，谢谢您今晚的招待，和您聊天非常愉快。”
谭又明笑得爽朗：“我也很开心，下次艺术展叫我，有空一定去捧场。”
“一定。再见，谭先生。”
“再见。”
看着苏晚晴的身影消失在公寓门口，谭又明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下意识点开沈宗年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昨天发的【晚上有安排？】。
鬼使神差地，他发了一条过去：【安全送到家了。年仔，你刚才怎么回事？感觉怪怪的，谁惹你了？】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谭又明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失落感攫住了他。他失去了所有兴致，对司机说：“不去下一个地方了，回家。”
而此刻，沈宅书房一片漆黑。沈宗年没有开灯，独自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串出现裂痕的佛珠。
手机在沙发上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
他看到了那条消息。
指尖的沉香木珠被捻得滚烫，那道裂痕硌着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他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胸腔里，那场因误会而起的无声海啸过后，只余一片冰冷的狼藉。
他知道，自己甚至没有立场去嫉妒。
连这不讲道理的醋意，都显得如此可笑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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