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又明是被熟悉的米粥香气和脑袋里隐隐的抽痛共同唤醒的。他呻吟一声,把脸埋进蓬松柔软的羽绒枕里,试图抵挡阳光和记忆的双重侵袭。昨晚的碎片模糊又尖锐——难喝的酒、沈宗年冰冷的侧脸、被强行带离的混乱、车上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有…卧室里,沈宗年那双几乎要将他烧穿、翻滚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骇人情绪的眼睛,以及最后那个近乎仓惶的逃离。
困惑、委屈、还有一种被那眼神灼伤后的莫名心悸,让他烦躁地蹬了一下被子。
趿拉着拖鞋下楼时,他脸色臭得很,像只被逆撸了毛的猫。谭母正端着一盅醒酒汤从厨房出来,看到他,温柔地笑了笑:“醒啦?头还疼不疼?快把这喝了,你爸特意让阿姨炖的。”
谭父坐在餐桌边看财经报纸,闻言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活该,让你喝那么多猫尿。”语气里却没多少真正的责备,反而带着点无奈的心疼。
“爸!”谭又明不满地嘟囔,接过母亲手里的汤碗,温度刚好。他小口喝着,暖意从胃里蔓延开,稍微驱散了些许不适和憋闷。
“明明,”谭母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理了理他睡翘的头发,“昨晚…是不是和宗年闹不愉快了?看你回来时气鼓鼓的。”
谭又明像找到了宣泄口,放下汤碗,语气激动起来:“妈!不是我闹!是年仔他莫名其妙!冷着我好几天了,我昨晚就想问清楚,他倒好,直接把我拎回来,还…”他还记得那双可怕的眼睛,声音低了下去,“…还凶我。”
“宗年凶你?”谭父放下报纸,有些诧异。沈宗年对谭又明,从小到大,重话都没说过几句,纵容得没边,这点他们做父母的再清楚不过。
“就是!”谭又明越想越委屈,“阴晴不定的,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不就是带个新朋友给他认识嘛!苏晚晴人多好啊,有才华性格又好…”
谭父谭母交换了一个眼神。谭母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宗年那孩子,心思重,也许最近压力太大了。你多体谅他些。”
“我还不体谅他?”谭又明更不服气了,“我都热脸贴冷屁股好几天了!”
谭父沉吟了一下,开口:“晚上叫宗年回来吃饭吧。”
“叫他干嘛?看他脸色啊?”谭又明立刻反对。
“叫回来吃顿饭怎么了?”谭父语气温和却坚定,“一家人有什么别扭是饭桌上不能解决的?说不定就是说开了就好了。你呀,也别耍小性子。”
“就是,”谭母也笑着帮腔,“我让阿姨做你们俩都爱吃的糖醋排骨和蟹粉豆腐。宗年最近肯定又没好好吃饭,你看他上次来,下巴都尖了。”
父母一唱一和,语气里全是理所当然的亲近和关爱。这种氛围让谭又明心里的那点疙瘩似乎也松动了一些。也许…真是自己太敏感了?年仔可能就是工作太累了吧?
“好吧好吧,”他勉强答应,“叫他来吧。不过他要是再给我甩脸子,我可不干。”
谭母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没大没小。”
电话是谭母亲自打的。沈宗年几乎是秒接,语气是面对谭家父母时特有的温和与恭敬:“伯母。”
“宗年啊,晚上回来吃饭吧?阿姨做了糖醋排骨,明明他爸新得了一点好茶叶,等你来品呢。”谭母的声音温暖慈爱,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沈宗年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这顿饭的意义。昨晚的失控,谭又明的委屈,必然没有逃过谭家父母的眼睛。他内心深处生出巨大的惶恐和愧疚。他玷污了这片他视若净土的家庭温暖。
但他无法拒绝。拒绝意味着更深的怀疑和担忧。
“好,伯母,我准时到。”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答。
傍晚,沈宗年的车停在谭家别墅外。他提着精心准备的礼物——给谭父的上好武夷岩茶,给谭母的限量款真丝披肩,还有…给谭又明的一块最新款的赛车模拟器方向盘,他上次无意间提过想要。
他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门铃。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一个温暖的家,而是一个审判庭,审判他那份不容于世的、可能会摧毁这一切美好的肮脏心思。
门立刻开了,暖黄色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谭又明趿拉着毛绒拖鞋,嘴里还叼着半块苹果,看到他,含糊地“哼”了一声,眼神飘忽,有点别扭,却还是侧身让他进来。那点小脾气明显在家庭的温暖氛围里软化了不少。
“宗年来啦!”谭母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容满面,“快进来坐,马上就好。老谭!宗年到了!”
谭父从客厅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报纸,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来了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快坐,尝尝这茶。”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无数次的家宴一样。温馨,和睦,充满了烟火气的幸福。
沈宗年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将礼物递给迎上来的佣人,换上柔软的室内拖鞋。谭又明已经窝回沙发,继续打他的游戏,但明显心不在焉,耳朵竖着听这边的动静。
晚餐桌上异常丰盛,全是他们爱吃的菜。谭母亲自给沈宗年夹了满满一碗菜,念叨着他瘦了。谭父则和他聊着最近的金融形势,语气平等而尊重。谭又明偶尔插科打诨,吐槽一下遇到的奇葩客户,试图活跃气氛。
沈宗年谨慎地应对着,表现得体,甚至偶尔会回应谭又明的玩笑,唇角牵起极淡的、练习过般的笑意。但他心底的弦却越绷越紧。谭家父母越是如此自然亲昵,他越是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
他配不上这样的温暖。他带着一颗可能会引爆这个幸福家庭的地雷。
饭后,谭父果然如预料般,泡了那壶新茶,对沈宗年说:“宗年,来书房,尝尝这茶怎么样。”
该来的总会来。沈宗年指尖微凉,面色平静地起身:“好。”
谭又明立刻警觉地看过来。谭母轻轻按住儿子的肩膀,柔声道:“让你爸和宗年聊会儿天,你来帮妈妈看看这个新买的榨汁机怎么用。”
书房里,茶香氤氲。谭父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慢悠悠地洗茶、冲泡,将第一杯澄澈的茶汤推到沈宗年面前。
“尝尝。”
沈宗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好茶。岩韵很足,回甘也好。”
谭父笑了笑,自己也喝了一口,才像是闲聊般开口:“宗年啊,你和明明…都是大人了,有时候有点摩擦也正常。那孩子被我们惯坏了,性子直,有时候惹你不高兴了,你多包涵。”
沈宗年立刻放下茶杯,脊背挺直:“伯父言重了。是我不好,最近事情多,情绪没控制好,让明明受委屈了。”他再次熟练地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谭父摆摆手,目光温和却通透地看着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你伯母呢,没别的愿望,就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平平安安,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像亲兄弟一样,比什么都强。”
“亲兄弟”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宗年心脏最隐秘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几乎让他窒息的罪恶感。他垂下眼眸,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不敢让谭父看到自己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谭父的声音愈发温和:“明明呢,没什么心眼,活得简单快乐。我们也就盼着他一直这样。有些东西…太复杂,太沉重,不适合他。你说呢,宗年?”
沈宗年的指尖在桌下死死掐住,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体面。他听懂了谭父的弦外之音——不是严厉的斥责,而是温和的提醒,是建立在对他深深了解和信任基础上的、一种近乎恳求的保护。
保护谭又明的简单快乐,保护这个家的完美和睦。而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就是最大的破坏源和不稳定因素。
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谭又明知道真相后,可能会出现的震惊、厌恶、疏远…这个家还会是现在这样吗?谭父谭母看他的眼神,还会充满温暖和信任吗?
他不能赌。他宁愿自己被那无声的爱恋凌迟千万遍,也绝不能亲手摧毁这盏照亮他冰冷人生的、唯一的暖灯。
再抬起头时,他眼底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入万丈深渊,只剩下近乎麻木的平静和顺从。
“我明白,伯父。”他的声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您放心。明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我会永远护着他,不会让任何…复杂的事情影响到他,影响到这个家。”
他给出了最郑重的承诺,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判决。
谭父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拍了拍沈宗年的肩膀:“好孩子。伯父伯母一直都知道你是好孩子。出去吧,不然明明那小子该等急了。”
沈宗年站起身,微微躬身,然后转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打开书房门,谭又明果然像只警惕的小动物一样立刻凑了过来,眼神在他和父亲之间来回扫视:“聊完了?说什么了?”
沈宗年看着他清澈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眼睛,那颗刚刚被自己亲手判了死刑的心,又一次鲜血淋漓地抽痛起来。
他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是一个极其勉强且疲惫的弧度,抬手,非常非常轻地、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拍了一下谭又明的肩膀——一个哥哥对弟弟般、绝不会逾越的动作。
“没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就是说…让我以后多让着你点。”
说完,他不再看谭又明瞬间愣住的表情,转向谭母,语气恢复了些许常态,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礼貌的距离:“伯母,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谢谢您和伯父的晚餐,很好吃。”
谭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担忧,但还是温柔地说:“好,路上小心。常回来吃饭。”
“嗯。”沈宗年低声应了,走向门口。
这一次,谭又明没有追出去。他愣愣地看着沈宗年离开的背影,那句“多让着你点”和那个轻得几乎不存在的拍肩动作,像一根细小的刺,扎進了他心里。
明明听起来是和解的话,为什么…感觉比之前的冷战更让人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无声地、彻底地推远了。
沈宗年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他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遮住了眼睛。
谭家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像一把温柔的刀,反复切割着他。
他亲手将自己流放,只为守护那片他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月光。
而无知无觉的谭又明,站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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