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宫中钟鼓已歇,长乐公主灵柩停于怀芳殿。殿插件著白绢素幡,冷风一过,猎猎作响,透着说不出的森寒。守夜的太监与侍卫已被宣凌以调换巡值的名义支开,整座殿宇静得落针可闻。
泠韵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随着宣凌的脚步跨入殿内。殿中烛火微弱,昏黄的光晕下,长乐公主的棺椁暂未封合,灵床前供果香炉烟气袅袅,氤氲出压抑森寒的气息。
宣凌低声道:“动作快些,天亮前必须离开。”
泠韵俯身伸手按压公主的面颊,发现肌肉绷得异常紧实。公主面容因痉挛而扭曲,牙关紧紧咬合,整张脸僵硬得近乎失了人样,瞳孔亦异常放大。
她轻撬开牙关,仔细查看口腔与咽喉。舌面上有细碎齿痕,甚至带着微微破裂,显然是生前因痉挛强烈,牙齿紧咬不自觉将舌头咬伤所致。这等咬合伤在中毒暴毙之尸上极为罕见,却与痛苦挣扎时的痉挛相符。
接着,她试着抬动公主的手臂与颈项,却发现肌肉僵硬异常,背脊呈现明显的角弓反张现象。
泠韵再取出验尸刀,划开腹部,切开胃囊。刹那间,一股苦涩辛辣、带金属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胃中食物残渣尚未完全消化,其间却掺杂着一层深褐色残渣。
她脑中闪过前世她曾解剖过一具女尸,同样角弓反张,面容痉挛,咽喉有强烈抽搐痕迹,最后她判定死因为马钱子中毒。
马钱子在中医属剧毒药材,主要毒性为□□,属中枢神经兴奋剂。古时虽常”炮制”入药,用于舒筋活络、散结止痛,但剂量严苛;若过量误服,往往在短时间内毒发身亡。
有了初步判断后泠韵拿出银针与蜡线,烛光在银针上泛出冷冷的光,针脚细小而均匀,她将公主的胃囊及腹腔仔细缝合上,几乎看不出痕迹。
收拾妥当,泠韵将公主的衣冠复置如初。并在灵柩前按了按被角,像是替人复上一层体面的安宁。然后她披起斗篷,跟在宣凌身后,悄然无声地离开怀芳殿。
府内灯火幽暗,夜色沉沉。泠韵甫一回到房中,便将方才验尸所得的判断告诉宣凌。
“大人,长乐公主是中了马钱子之毒。”泠韵声音沉定,眼底却透着冷意,“马钱子毒性惊人,必经炮制方能用药。其通常使用来跌打损伤及风湿痹痛上,我所开的方子里绝无可能出现。”
宣凌眉峰微蹙,静静听着。
泠韵继续道:“依照御药署旧例,凡是毒性药材出库,必须在药库簿册上详细登记,写明用药的殿名、时辰、数量。还要由司药生署名、加盖库印。这样的东西,想无声无息拿出去,几乎不可能。”
她抬眼直视宣凌:“所以,只要翻查那一日的簿册,便能知道是谁领了马钱子,这条线索必然能查出来。”
片刻后,宣凌冷笑:“御药署的库房,素来是最严的地方,没想到竟也能被人动手脚……”他目光一凛,声线压得更沉,“既如此,明日我便着人调出当日药库簿册。若真有人在这上头留下痕迹,便是他们再狡辩,也脱不了干系。”
隔日一早,宣凌便命人将御药署药库的簿册取来。
其中一页记录着——长乐殿用药,马钱子二分,领药人正是玉荷,核准者则是一名唤为阿喜的司药生。
宣凌目光一凛,指尖在那一行字上停住,声线沉冷:“这名阿喜现在人在何处?”
亲卫白隐低声回禀:“回大人,阿喜在长乐公主身亡后,忽然称母亲病故,需回乡奔丧。司礼监也不知何故,竟火速允准,他便在当夜出了宫。”
宣凌合上簿册,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眼底却寒意更盛:“母丧奔丧?呵,这分明是有人替他开了方便之门。立刻追查他去了何处,把人给我带回来!”
夜色沉沉,狱火摇曳。
阿喜被押回来时,满脸死灰,双腿颤抖,几乎是被人拖着扔到宣凌面前。
白隐快步上前,禀告道:“大人,属下去抓人时,他已将帛布系上梁,吊在半空,脸色乌青,气息奄奄。幸亏发现得早,属下立刻割断帛布将他救下,才没断气。”
话音未落,阿喜猛地咳嗽,浑身痉挛,额头布满冷汗。他双眼圆睁,满是惊恐,声音嘶哑颤抖:“有人要杀我!真的有人要杀我!”
宣凌俯视着他,声音冰冷如铁:“长乐公主身亡后,你便以替母奔丧为由回乡。但你母亲三年前便已过世——你奔的,是哪门子的丧?”
阿喜一个激灵,满身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声,只低着头瑟缩不语。
宣凌眼底寒光一闪,语气缓缓透着不耐:“你若不肯说,有的是刑罚逼你开口。既不想死,就乖乖交代。若交代得当,本官不仅免你严刑,还会派人护你,免得你再被灭口。”
这话宛如一柄寒刀又如一根救命索,阿喜浑身一抖,连忙叩首:“我说…我说…大人饶命!”
他呼吸急促,急切的吐出实情:“某日玉荷来求我,说公主风湿膝痛,需马钱子入药。我一听,马钱子乃剧毒之物,便告诉她没有太医或医官方子不能擅取。可几日后,她竟真的拿来方子,说是御药署泠医官所开。我见方子上确有马钱子,便不疑有他,将药材给她。”
阿喜说到这里,浑身颤抖得更厉害,声音已带哭腔:“谁知当日便传来公主中毒身亡的消息!我急忙去找玉荷,却见她正被一名蒙面人勒死。我惊吓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只得谎称奔丧回乡。本以为司礼监不会允准,我还打算若不行就设法逃出宫,谁知司礼监竟未过多刁难就允准了。”
他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宣凌,眼里满是恐惧:“我…我便连夜出宫逃走,可没想到路上竟遭人追杀,还被人吊起来想制成自缢假象……。”
宣凌声音冷厉,目光如刀般落在阿喜身上:“那泠医官开的方子,如今在何处?”
阿喜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卷,声音急促而颤抖:”在、在小的身上!当时小的心里其实有些疑惑……按理说,御药署的医官怎会轻易开出马钱子这等药材?所以小的留了个心眼,将药方偷偷留了下来。至于库房里留下的那份,是小的匆匆手抄的副本。”
宣凌接过,眼神锐利地扫了他一眼。见他满头冷汗、声音颤抖,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才冷冷一声:“带下去,严加看守。”
白隐领命,将阿喜押送离去。空旷的廊中只余下脚步声渐远,气氛愈发凝重。
宣凌低头展开药方,墨迹略显生硬,纸张边角已有磨痕。他走到泠韵院内,将方子递给他她。
泠韵接过一看,这笔迹虽极力模仿,却与原主一贯的字形仍有细微差别,更重要的是,原主所开的药方中根本没有马钱子。她抬眼望向宣凌,语气笃定:“这是伪造的。”
宣凌沉声将方子收好,眼底冷光闪动:“如今已有证据与人证,但玉荷的动机仍未可知。”
泠韵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可曾查过玉荷的家人?”
“查过了。”宣凌语气平缓,却带着几分压抑的锐利,“她的父母早年已亡,仅余几位族中长辈,但往来甚少,并无异状。”
泠韵的眉头微微一蹙,忽的开口:“那她……是否曾生过子?”
宣凌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生子?”
泠韵神色沉静,解释道:“我在验尸时,注意到她腹部肌肤上有淡淡的妊娠纹理,这是孕育之后常见的痕迹。再者,她骨盆略显宽展,耻骨缝松弛,这并非体质所致,而是经过产育才会留下的痕迹。女子若曾临盆,腹皮往往微有松弛或细纹,骨盆则较未产者开阔。”
宣凌旋即吩咐白隐等人去查。未及一日,便得了回报。
果然,玉荷并非清白之身。她早年与宫内一名侍卫暗生情愫,不慎怀胎,最终在宫中产下一子。为免走漏风声,她冒险将孩子秘密送出宫,由外人抚养。自此,她小心翼翼,将此事深埋心底。
然而天网恢恢,某日她收到一封信。
信上字字如刀,不仅将她私情与产子的往事写得清清楚楚,还威胁她——若不依命在长乐公主药中下毒,便立时杀她的孩子,并将此事宣扬于世。
玉荷见信后惊恐欲绝,只得照做。她将伪造药方取得马钱子掺入药中,成功毒杀了长乐公主。怎料事成后,她非但未能保全自己,反倒被人反手下了毒。
她至死也不知,自己只是被人利用的一枚弃子。
御书房内烛影摇曳,气氛沉沉。宣凌跪伏在地,将长乐公主一案的调查结果一一禀明。
太后听罢,神色骤冷,手中佛珠“啪”然断裂,声音凌厉:“仅因宫禁之乱,竟害得长乐死得如此冤枉!那个侍卫呢?给哀家将他千刀万剐处死!”
皇帝面容阴沉,眼底怒火翻涌,猛然抬手一挥,语声如刃:“传旨!将与宫女玉荷私通之侍卫,杖杀于午门之外,以儆效尤!”
殿中人人屏息,不敢作声。
宣凌再叩首,低声禀告:“至于司药生阿喜,虽为人蒙骗,但其职守不严,难辞其咎。只是此案是因他暗中留下伪造药方,方能揭开真相,既为人证,亦为物证。臣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皇帝冷声应道:“既如此,革其宫籍,逐出内廷,终身不得仕途。留他一命,算是给他揭露真相的一分薄功。”
太后神色仍寒,忽然开口:“那私通所生的孽种,如今何在?”
宣凌叩首答道:“经臣查证,那孩子早在数年前便已病故。只是有人暗中写信,隐瞒其已死的事实,利用玉荷不知情,以此威胁她毒害公主。”
太后冷哼一声,语带厌恶:“既然早亡,便算了罢。若真留着,也只会成为宫禁之耻。”
皇帝沉吟片刻,眉心紧锁:“那写信之人,可有查到是谁?此人为何要毒害朕的长乐?”
宣凌神色肃然,语声凝重:“启禀陛下,此事正是臣欲深入追查之处。这背后似有一股势力暗中运作,不仅意在长乐公主,更欲将手伸入朝局,动摇国本。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准臣彻查。”
御书房内一时静默。良久,皇帝目光森冷,缓缓开口:“准卿专责查办。自今日起,宣卿以钦差特使之身,凡涉此案,不受衙门牵制,任调任查。”
宣凌叩首应诺,声如铁铸:“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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