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苏双燕在柜台里算账，铜钱和银角子哐啷哐啷响。
他做生意的眼光不好，在荒郊野地里开了家客栈，想着离镇上也不远，岂料根本没什么人来。
原先还有江湖人士，因为这里是越维扬的故地，或许有见上一面的可能，就来投宿。可是自从越维扬误杀徒弟后，在华山山巅隐居以来，他这里就又是冷冷清清，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了。
近日来往的人虽然又多起来，可是麻烦也比从前更甚。
他伸手又取了一把钱来算，借此抬头看四周坐着的许多人，各穿黑白两色。
穿黑的人坐在左边，穿白的人坐在右边，彼此之间，界限井然，气氛凝滞。尤其是穿白的那一群人，还在额上都系了白麻布，简直是在为人服丧了。
一块白亮亮的银锭忽然落到他的眼前。
来人是个仿佛有多半胡人血统的少年，双瞳碧绿，目光澄彻，眉眼深邃，两耳上各戴一只金环。穿着一身葱色衣服，料子极好，只是沾着些泥点。见他不动，又把银锭往前推了推。
“我住店。”这少年用很纯熟的官话说道。
苏双燕按着那块银锭，急忙推了回去，用眼睛四下瞟了一瞟，想暗示这少年赶紧离开，他这店现在是寻常人不好住得的。
少年恍若未觉，笑道：“是我忘了，一间上房，住个十日，这些钱恐怕还不够吧。”
苏双燕道：“上房只剩一间了。”
“那更好。”少年弯起指节，在柜台上轻轻一叩。苏双燕看他把手指移开，原先轻叩的那里，豁然多出一个凹陷的圆形深坑来。
他开这家客栈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木头，也就是说，极硬的圆木。这就是因为担心往来的江湖人多，毁了他的地方。
这种硬木，寻常人哪怕用牙去啮，都刮不下一丝木屑。难怪这少年看起来竟是有恃无恐。
苏双燕收了那块银锭，弯身去找房间的钥匙，一边道：“少侠怎么称呼？”
少年嗤地一笑。
“叫我棘露涯就好了。”他道，“这是我的小名儿。”
“我倒是也想问老板一个问题。”少年又道，“你这里缺不缺跑堂的店小二？”
苏双燕看了看少年含笑的脸，又看了看少年背后杀气腾腾对峙着的两群人。
“缺。”苏双燕斩钉截铁道。
这自称棘露涯的少年便是不争浓。他收拾好自己的坟墓以后，先是顺着大路上留下的车辙，找到附近的镇子，随后便进了当铺。
当铺的掌柜，一开始听说他要当的东西是玉连环，还颇不以为意，觉得是小孩子家的东西，一定不甚贵重。及至见了不争浓拿出来的东西，才很惊讶。
只见那玉连环由羊脂白玉做成，丰润晶莹，光滑细腻，又环环相套，不留空隙。一般的人家，是不会用这么贵重的玉做玩具的，于是不免多问了一句，这玉连环是什么来历。
不争浓高高兴兴地说，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
这也舍得当么？
我也不想当，不争浓诚挚地说，但我想那个人一定更不希望我过不好，可是他又很有些顾及不到我的地方，只好我自己关心了。
那串玉连环果然当了一百三十两银子，虽然不算很多，但已经足够不争浓丰裕地过上一段时间。但他这张脸，已经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江湖上，必须严密地遮掩起来。
易容这件本领，不争浓是自己学得很好的。绝妙的易容，以人皮面具为最，其次便是以材料取胜。不争浓没有做人皮面具的条件，也不打算做人皮面具。
他天生一双绿眼，刚好能易容成有胡族血统的少年。
然而把易容的材料买好，收拾稳当，已经花了他五十两银子。而仅剩的几串玉连环，不争浓又暂时不想再当，便回到这荒僻些的客栈来住。
没想到便让他碰上这么一桩热闹。
上楼的时候，苏双燕走在不争浓身侧。那两群人倒都坐在楼下大厅，楼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不争浓道：“老板，楼下这黑衣人和白衣人，莫非都是你招惹来的吗？”
苏双燕愁道：“我哪里有这等本事。”
见楼上无人，他索性把苦水全倒给不争浓听，也教这年少的客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南的武林门派，如今以碧霄堂为大，在各处都有分堂。这苏州分堂成立不过三年，堂主罗宾川却暴死在郊外了。”
“底下两群人，便是苏州分堂的两派人，穿白衣的是罗宾川一派，认为堂主是被副堂主康乐山害死的，穿黑衣的便是副堂主康乐山一派，坚决不承认谋害了罗宾川。两相对峙，恐怕要等到总堂主亲自前来，才能断出一二了。”
不争浓问道：“碧霄堂的总堂主，如今还是游春空么？”
苏双燕点点头，道：“我看你汉话说得很好，对江湖事也很清楚，以前是来过中原吗？”
不争浓道：“这都是我家里人告诉我的。”
他又道：“苏老板很了解这些江湖事迹。”
“毕竟我如今做的是江湖人的生意。”苏双燕苦笑一声，答道。
“苏老板眼力也很好，已经看出我是从西域来的。”不争浓笑眯眯地道，“我听说，中原有一个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名叫越维扬。若是不知道他，那不是聋了耳朵，就是瞎了眼睛。苏老板清楚，他是哪门哪派的掌门首座吗？”
“你问越维扬？”苏双燕道，“告诉你也无妨，但恐怕你是要失望了。”
不争浓如坠冰窟，一时间许多寒冷的念头涌上来，使他胡思乱想，心直打战。他只听见苏双燕接着说：“他五年前自白误杀了徒弟，发誓再不入江湖，上华山隐居去了，在一座老君庙里做庙祝。”
不争浓冲口道：“他安稳活着就好。”
苏双燕颇为讶异地一笑，没说什么，把不争浓也当作了仰慕越维扬的一员，道：“如今世上还能见得他的人，大约只有他的至交好友、梅镇长老石火光了。你见不了他，也是实在正常的，不必失望。”
梅镇在西北内陆，是江湖重镇，其间行者皆是武林人士，三年一届的比武大会也在梅镇举办。梅镇长□□有十位，都总揽江湖大事，只不过近来尤其露面的，唯有石火光一人。
苏双燕以为不争浓还要再问，已经筹备好了腹稿，岂料这年少的客人一句话也不说了，他只好把钥匙交给不争浓，自己又下楼去。
不争浓一个人立在房间里，四下环视，忽忽然叹了口气。
刚活过来，没有能想太多的时间，知道师父的消息知道得这样轻易，反而让他的心还挣在冷水当中不得出来。
华山山巅的老君庙，那是九年之前，越维扬遇见他、收留了他的地方。越维扬在那里，根本不是隐居，分明是要日日夜夜地鞭挞自己。
不争浓只记得当初那直穿心口的一剑，他口中全是鲜红铁腥的血，堵住了舌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父的剑清脆一声掉在地上，这便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他已忘记这是异乡，不是故地，忍不住又倾耳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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