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窗开了一线，用纱罩着，大约是为了通风。不争浓在床边坐下，楼上楼底、楼内楼外的种种声音，都进了他的耳中，被他静静地听着。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白天对峙的两派人，应该是不想发展到内讧的那一步，所以没有占满苏双燕的店，留了一些人仍然在这里，其余人都回城去了。
窗外种着一片柿树林，树叶被风吹得萧萧飒飒，这便是不争浓听见的最大的声音。
修习青云玉叶图这套功法，人的五感会越来越敏锐，有时候甚至近乎于痛苦。他还小的时候，耳朵受不住这种痛楚，常常被刺得流出血来，趴在越维扬膝头哭得满脸是泪。
越维扬给他用帕子擦眼泪，唱苏州船调哄他——越维扬似乎是苏州人，在苏州待了很久。不争浓最喜欢他师父唱的苏州船调，越维扬的嗓子很好，低沉雅致，轻柔缥缈。他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越维扬唱苏州船调更好听的。
“二更二丁月正高，照到船下……”
不争浓耳中忽然听见这样一句歌词。
电光火石之间，他微微怔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想起师父唱的船调，思念师父，情不自禁地唱了出声。紧接着他才意识到这是有其他的人在唱，听方位，是在客栈外面的那条大路上。
唱的声音是个女子，嘶哑、悲凉，略微有些高亢，伴随着的还有极破旧的马车、行驶在路面上发出的那种辘辘的车轮声。不争浓已听见楼下有人在骂这女子太吵。
他轻轻推开窗子，望向前路。一架破旧的马车，由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慢慢地向前走。车辕上插着一枝紫薇花，颜色极红极艳。车辕边坐着个青衣女子，手拉缰绳，刚才的船调，就是她在唱。
不争浓合了窗户，吹了灯，在床上躺下。
直到四更天的时候，忽然有人重重地敲他房间的门。不争浓睁开眼，听出门外的人不光是苏双燕，还有其他几个很陌生的人跟着。
他手伸进枕头下面，摸出几个铁珠子，衔在右手指间，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苏双燕就急忙闯了进来。跟着他的有四个人，两个穿白，两个穿黑，正在傍晚不争浓在客栈一楼看见的、碧霄堂相对峙的两群人之列，都站在门边，严峻地盯着不争浓和苏双燕。
不争浓问道：“苏老板这样急，是发生什么了？”
苏双燕颤着声音，道：“康乐山也死了！”
碧霄堂的四个人是带苏双燕来请不争浓下楼的，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就算是同住一间客栈的陌生人，也少不得查问了。
不争浓将指间的铁珠滑进袖里，跟着他们走出去。客栈的一楼大厅灯火通明，不同于傍晚时勉强还能和谐相处，现在的气氛简直凝重到了极点，只要有一颗火星子下去，两方人就能动起手来。
不争浓想，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难怪两方人都要各自派人来请自己下楼。
他和苏双燕不算要针对的对象，暂且被推进柜台里一同坐着，待遇还算舒适。不争浓低声道：“苏老板，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双燕道：“二更天的时候，康乐山的亲信去找他商量事情，发现康乐山已经死在自己的卧室里了。就死在榻上，喉咙被刀剑一类的东西钉穿了，死得很惨。”
他朝外面的两群人瞥了一眼：“城内的人乘快马来这里报了消息，于是现在便成这副局面了。我就是当时也听见的。”
不争浓喃喃道：“苏州分堂的堂主和副堂主全死了。”
苏双燕跟着叹了一口气：“这次真正是出大事了。”
“我刚才听苏老板说，康乐山的喉咙是被刀剑一类的东西刺穿的。”不争浓忽然问，“难道其实还没人知道到底是用什么刺穿的？”
苏双燕道：“应该是这样。”
“总堂主游春空已经往苏州的路上来了，康乐山却又被杀。”苏双燕继续道，“这次，你和我也少不得被仔细审问了。”
“店小二跟着店老板一起被审问，也是应当的。”不争浓笑道。
“你也太乐观了……”苏双燕道，“且看着吧，只要罗宾川和康乐山手下的这两派人没打起来，今晚就不会有事。”
不争浓道：“你觉得他们不会打起来？”
“难说。”苏双燕道，“罗宾川手底下的人觉得康乐山是畏罪自杀了，康乐山手底下的人反过来觉得是他们派人杀的康乐山。苏州这个地方一向平安，只是多些往来交际，因此罗宾川和康乐山都不是武功太高的人。”
不争浓缓缓眯起眼睛。
“苏老板很了解这些江湖事迹。”
他又将昨天评价苏双燕的话讲了一遍。
苏双燕苦笑道：“我知道你怀疑我，觉得一个城郊的客栈老板，不该知道这些事情，或者即使知道，也不该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伸手到柜台上，示意不争浓摸他的脉门。
不争浓将手扣了上去，发现苏双燕经脉孱弱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且不说习武练功，恐怕连出远门这样颠簸一些的事情，都要多多留意。
“你不能习武。”不争浓笃定道。
他少说了一句话，苏双燕若是习武，恐怕刚练出一点内力，经脉便要被冲断了。
“对。”苏双燕道，“所以我只能投到碧霄堂下……不求重用，只求有个庇护。实不相瞒，这处客栈本来也是碧霄堂在苏州的据点之一，所以这些人才会聚集在这里。”
“苏老板，你还有什么没说吧？”不争浓道，“我昨晚看见，你客栈周围的柿树林，深处有一片被围住了。这又不是长柿子的时节，你是在防鸟，还是在防猴子？”
苏双燕凑近他，低声道：“罗宾川就死在——”
一柄匕首掠过来，寒光闪闪，正擦过他的鬓发，摇摇晃晃地卡在他脑袋旁边的柱子上。
大厅当中，早已猜疑彼此到极点的两群人，终于是动起手来了。
不争浓揪着苏双燕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往柜台下面一塞，道：“苏老板挑木头的眼光不错。”
他转身一看，客栈当中兵器乱飞，拳脚交加，只见到二十多条白影、黑影，忍不住笑了一笑。
越维扬自收他为徒以来，带着他住在扬州郊外的山中，近乎隐居。
师父平时担心他安全，也不多叫他出去抛头露面。因此游春空虽然是江南一带最大帮派碧霄堂的堂主，但也只与不争浓见过两面，其中一面更在不争浓小时候。何况不争浓现在换了一张脸，俨然是个胡人少年，如何能认得出来。
也就是说，他已被卷进这件事中，倒不如参与进去。
不争浓从衣袖间将铁珠滚到手指上，看准这群人当中、正缠斗着的武功最高的两个，啪地弹了出去。
三枚铁珠子，一枚打到白衣人的小腿上，使他直扑到地上，一枚打到黑衣人手中握着的刀上，将那刀从中间打断两截。还有一枚，被不争浓打在剩下的人群当中，在地板上旋出一个深坑，烟尘四起，一时间使众人愣住了。
客栈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快马连串的马蹄声。没有一个人动弹，还是苏双燕从柜台下面起来，一瘸一拐地开了门。
门外的人扑地滚下马来。
“总堂主已到城中分堂！”传信的人道，“客栈各位，无论身份，请即刻入城见总堂主！”
*引用自董佩佩版《荡湖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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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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