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冰冷的白炽灯光下，林桃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黑色硬壳笔记本粗糙的皮质封面。双盲测试带来的震撼余波还在体内回荡，与屏幕上那奇异攀升的生理曲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她需要答案，需要某种能锚定这混乱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程述的笔记本。之前那些冰冷的公式和数据流再次涌入眼帘，像一道道坚不可摧的理性壁垒。她快速翻动着，指尖划过记录着她在地铁事件后被测试时对“缘分”一词产生 198.7%杏仁核反应的页面，划过咖啡馆观察到的78%“绅士行为”重复率统计，划过双盲测试前对“桃心教”群体症候的分析…最后，她的指尖停在了几乎空白的最后一页。
那里，在她第一次无意翻看时曾是一片空白的地方，此刻多了一行字。不是打印体，也不是之前那种近乎印刷的工整笔记，而是更接近于手写的、但依旧力求清晰准确的字体，用深蓝色的墨水书写，烙印在纸页冰冷的边缘：
【观测结论补充 - 基于双盲测试数据Δ】
True Normalcy = Allow 23% Chaos.
绝对秩序 = 熵寂 (Entropic Stasis).
林桃的呼吸瞬间停滞。
23%混沌值 。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堆积的迷雾。它不再是程述笔记本里一个冰冷的变量符号（δ），它被赋予了意义！它被定义为“真正的正常”的基石！而“绝对秩序”，那个他毕生追求用算法和模型去构建的理性王国，竟被他自己等同于… 熵寂 ？那个热力学中系统达到完全均匀、无序、死寂的终极状态？
巨大的矛盾感冲击着她。这个永远保持1.2米距离、说话前有3秒数据化停顿、将心动拆解成公式的男人，竟然在数据的最深处，为他毕生追求的“防御”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承认了混沌的必要性？这行字像一道微小的裂缝，出现在程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理性堡垒之上，透露出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 自毁倾向 ？还是…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绝望？
她猛地想起双盲测试中，当他背诵那些神经论文时，自己那奇异的、内源性的心跳峰值。那是在剥离了所有香水、标签、氛围感之后，在最冰冷坚硬的理性内核中，意外触发的生命共鸣。那是否…就是这23%混沌值存在的证明？是生命对抗“熵寂”的本能挣扎？
笔记本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桃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那行深蓝色的字迹在脑海中灼烧。薄荷嗅盐瓶的凉意也无法驱散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为了强迫自己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实验室，也为了继续苏黎布置的“去敏疗法”，林桃第二天中午再次来到那家熟悉的咖啡馆。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空气中咖啡香依旧，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她强迫自己观察。目光扫过，落在靠窗的一对情侣身上。他们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从“心遇”APP的广告里直接走出来的。男生高大英俊，穿着时下最流行的“cleanfit”风格，手腕上戴着和林桃昨天在实验室看到的同款NeuroSense智能手环。女生妆容精致，笑容甜美，依偎在男生身边，两人面前的桌上摆着同款情侣手机壳和两杯拉花精美的咖啡。
林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一种诡异的… 表演感 。他们的每一个互动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男生为女生拂开脸颊并不存在的碎发，女生回以羞涩甜蜜的微笑；男生将一块小巧的点心喂到女生嘴边，女生轻轻咬住，眼神交汇时仿佛有粉红泡泡溢出。周围的顾客投来歆羡的目光。
就在这时，男生的智能手环屏幕亮了一下，极快地闪过一行微小的提示文字：
【实时匹配度提示】：当前互动甜蜜指数：92% (目标值95%)。建议：增加肢体接触频率，眼神停留时间 0.5秒。
林桃的心猛地一抽。只见男生几乎是立刻、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原本搭在女生椅背上的手滑下来，更自然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同时刻意地将目光锁定在女生脸上，停留了明显超过正常社交时长的几秒钟。女生似乎接收到了某种信号，脸上的笑容弧度加大，身体也更紧密地依偎过去。
他们看起来更“甜蜜”了。周围的歆羡目光更浓了。
但林桃只感到一阵冰冷的恶心。这哪里是情侣？这分明是两个在算法指挥棒下、努力完成KPI（关键绩效指标）的演员！他们的“甜蜜”，他们的“眼神拉丝”，不过是手环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预设程序的完美执行。那个被“桃心教”奉为圭臬的“命中注定”，在这里被解构成了精确到秒的“眼神停留时间 0.5秒”！
这比昨天的“绅士整理袖口”更可怕。这是一种将亲密关系本身也纳入算法优化轨道的、彻头彻尾的异化！ 表演性亲密 vs 真实触碰 的冲突，在这里达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顶峰。林桃仿佛看到无数这样的“完美情侣”，在算法的指挥下，上演着一场场空洞而精准的情感木偶戏。她再也无法忍受，抓起包和几乎没动的咖啡，逃离了这个充满“甜蜜”假象的牢笼。
带着咖啡馆的阴影回到NeuroLink实验室附近，林桃有些魂不守舍。在通往地下实验室的专用电梯口，她意外地撞见了刚从里面出来的程述。
他依旧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黑色笔记本。他似乎刚结束一个漫长的实验，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镜片后的目光比平时略显涣散。当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程述迈步走出，却完全没有留意到站在侧前方的林桃。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林桃清晰地听到程述用极低的声音，近乎呢喃地吐出一句与任何实验数据都无关的话：
“…窗台上的薄荷…该浇水了…”
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柔软的迟疑。林桃猛地顿住脚步，愕然回头。程述却已经恢复了那副冰冷精密的状态，仿佛刚才那声低语只是林桃的幻听。他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停车场的方向，脚步精准，再次将自己包裹进那层1.2米的无形屏障之中。
但那句“窗台上的薄荷…该浇水了…”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林桃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微澜。这是她第一次捕捉到程述身上一个与实验、数据、公式完全无关的瞬间。一个关注到“窗台植物”这种生活琐事的瞬间。这算是什么？属于他个人的、无法被算法归类的“23%混沌值”的微小外溢？还是疲惫状态下防御程序的一丝松动？
这个意外的发现，像黑暗中的一粒微弱萤火，让林桃对那个笔记本里写下“允许混沌”的男人，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仅仅是震撼和困惑，还有一丝…探究的**？
带着这份复杂心情，林桃决定再去找一次苏黎。苏黎的公寓门虚掩着。林桃推门进去，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像是刚被飓风席卷过。苏黎不在家。
她的电脑还开着，屏幕停留在桌面。林桃的目光扫过，心脏猛地一跳！那个名为“Project Eros”的加密文件夹，此刻竟然处于打开状态！虽然里面的具体文件依然加密，但在文件夹的根目录下，散落着几个未加密的、看起来像是早期草稿或日志碎片的文本文件！
林桃的心跳加速，她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扫视着那些碎片：
碎片1 (日期：5年前)： “…Eros Phase 1 测试结果超预期！情感预测准确率突破89%！‘心动的味道’香水原型成功触发目标群体杏仁核峰值反应！但小雅她…为什么反应那么剧烈？她只是对照组啊！(字迹潦草，布满涂改)”
碎片2 (日期：5年前，几天后)： “数据不会骗人！小雅的脑电波显示她对‘命运香气’（Eros核心触发因子）产生了超强共鸣！她说的‘眩晕’、‘无法控制的幻想’…是成功表征！为什么她要退出？为什么说我们在制造怪物？！(字迹狂乱)”
碎片3 (日期：5年前，最后一条)： “…小雅跳下去了。从NeuroLink旧大楼天台…遗书说‘算法偷走了我的真实心跳’…陆天穹封锁了所有消息…‘Eros’转入地下…我是凶手。(字迹模糊，有大片水渍晕开痕迹)”
林桃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小雅”…苏黎口中那个“害死的闺蜜”！原来“Project Eros”是比“心遇”APP更早、更激进的情感操控实验！用特制香水作为“核心触发因子”精准刺激大脑！而苏黎，曾是其中的核心研发者！闺蜜小雅的死亡，是因为成为了实验的牺牲品，被算法“偷走了真实心跳”，最终走向崩溃自杀！而陆天穹…他五年前就在掩盖真相，操控一切！
这就是苏黎崩溃的根源！这就是她尖叫“算法吃人”的原因！她不仅是知情者，她曾是参与者，更是背负着血债的幸存者！林桃终于明白了苏黎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愧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苏黎回来了！
林桃手忙脚乱地试图关闭文件夹，恢复电脑原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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