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骑着小电驴，碾过满地碎红的爆竹残屑，回到针头厂职工小区时，新年的喧闹早已散尽，空气里只余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
这里曾是江洲老工业区的骄傲，但随着改制浪潮席卷，经开区拔地而起，年轻人像迁徙的候鸟，纷纷飞向新城区的钢筋丛林，留下来的基本是在这里生活工作了一辈子的退休老人。
周颂家在中间一栋的三楼，是三室一厅的格局，虽然房龄跟周颂年纪一样大，但它的内部，却与这栋老楼的整体气质格格不入。
他母亲苏悦，曾经有过一段对生活美学极度痴迷的时光，入住几年后，她嫌弃这房子自带的装修老土，便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不菲的积蓄，将职工宿舍彻底翻新。
头顶是线条流畅的几何欧式吊灯，墙上挂着苏悦精心挑选的巨幅抽象艺术画，厨房也和餐厅打通了，改成了半开放式，全套定制的奶白色壁橱线条简洁利落，石英石台面透着冷硬的光泽。客厅的地砖是当时流行的米灰色仿大理石纹路，被周颂拖得光可鉴人，每一处细节，都无声诉说着女主人曾经对这个家倾注的满腔热爱和向往。
在苏悦这样的言传身教下，周颂从小就是个极其整洁干净的男孩。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了个澡上床睡觉，尽管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
他掏出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他看着备忘录里那串电话号码，在打电话还是发短信亦或者加微信之间迟疑了几秒，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对别人的善意视而不见的行为，他得跟向风和说声谢谢。
向风和大概已经睡了吧？
犹豫几秒后，他还是点开了微信，在添加好友的搜索栏里，输入了那串号码。
搜索框跳转，一只毛发蓬松，眼神湿漉漉、憨态可掬的金毛狗狗头弹了出来，上面缀着一个很霸气的昵称：“盖世英雄小向”。
周颂盯着那个头像和昵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指尖点下去，他发送了好友请求。
手机安静躺着，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周颂将它放在枕边，闭上了眼睛，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似乎也随着安静的手机沉寂了下去。他想，也许明天才会有回应，也许……根本不会有回应。
他几乎放弃了等待，意识开始模糊下去，恍惚着沉入梦境，窗外有月光，冰冷如刀，他又梦到了周敬去世那个暴雨天。
那天是去下属单位查账的周敬送他去的学校，告别时他高兴的跟爸爸挥手再见，并一再叮嘱周敬出差回来时必须来接他放学。周敬每次单独来接他放学都会背着妈妈给他买巧克力。
结果那天下起了滂沱大雨，他在下午第三节课时被周敬的同事领到了殡仪馆。耳边是苏悦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挣扎着试图去触碰冰床上的一块白布，下面隐约躺着一个人形，有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死死拉住她。
他突然意识到了那白布下面躺着的是谁，他想走过去看一眼，他想去把爸爸叫起来，别躺着了，他还没学会自行车，昨天数学老师布置的奥数题周敬也还没给他讲完。他怎么能现在就躺着这里呢？他要去把他拉起来！
旁边却伸出来一只陌生的手将他紧紧搂住，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乖，别看了……让你爸爸安心走吧。”
他一下子拼命挣扎起来，朝着搂紧他的人拳打脚踢，可无论他怎么用尽全力也无法逃出那双铁臂的桎梏，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像一尾离水的鱼从梦中惊跳着醒过来。
晚餐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搅，他扶着床沿生理性的干呕起来，大口的喘着气。
片刻，直到粗喘平息他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半，原来他已经睡了一个小时。
他解锁了屏幕，一条通知静静浮现在主界面：十一点十九分，“盖世英雄小向”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
窗外，有月光透过拼色雪尼尔窗帘的缝隙漏了进来。
周颂点开了盖世英雄小向的朋友圈，里面干干净净一条动态都没有，他正想着要怎么跟这样的向风和打招呼，手里的手机猛的一震，一个动态的狗狗表情包就跳了出来，一只卡通金毛正用爪子托着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转，旁边配着文字泡泡：“思考ing…”
几乎是表情包发出的下一秒，一条新消息又弹了出来：
【盖世英雄小向：周颂？】实在是周颂的昵称太没有新意了，认识他的人一看就知道。
周颂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Z.S：嗯，是我。】
指尖顿了顿，他想起了那顿精致的晚餐，他继续输入：【Z.S：向风和，晚餐是你点的吗？】
【Z.S：非常好吃，谢谢。】
消息发送过去。那边似乎安静了几秒，对话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断断续续地闪烁。
很快，一个新的、带着点羞涩意味的狗狗表情包发了过来——那是只金毛用爪子捂着脸，耳朵尖都红了。
【盖世英雄小向：小狗害羞.jpg】
他避开了直接回答外卖的问题，紧接着又发来一条：
【盖世英雄小向：你是下班了吗？】
周颂看着那个害羞的表情包和后面紧跟的问题，唇角那点细微的弧度又加深了些许。他不擅长闲聊，尤其在虚拟的世界里。班级群他常年潜水，私聊更是屈指可数。他斟酌了一下，回复得一板一眼，又刻意带上点疏离：【Z.S：是的。】
几乎是下一秒，对面就回了过来：
【盖世英雄小向：哦。】
【盖世英雄小向：你睡了吗】
【Z.S：准备睡了，你呢】
【盖世英雄小向：外面一直有人在放鞭炮和烟花！我有点兴奋，不想睡。】
文字后面他又发了动态表情包：是一只用爪子捂住耳朵的金毛狗，旁边还在炸着烟花。
周颂唇角的笑意更深了，【Z.S：那你是想玩烟花了吗？】他几乎是顺着对方的“抱怨”，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盖世英雄小向：很想！小狗疯狂点头.jpg】
但紧接着，一个小狗委屈的表情包就覆盖了过来，【盖世英雄小向：可惜我的过敏性鼻炎和哮喘并不允许我这么干。小狗流泪jpg】
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奈。
周颂脸上的愣了一下，他想起下午被自己扔掉的炸鸡，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难怪高一上学期时，从未在体育课上看到过向风和的身影。一次都没有。
向风和转学到新翰高中培优班时，就已经是班上的名人了，作为江洲最老牌的私立高中，里面自然不缺家世显赫，消息灵通的学生，周颂很久之前就听到有同学私下议论，向风和可是由副市长亲自带过来办理转学手续的，不然以他那垫底的成绩，不可能进得了培优班。
还有整个冬季，他总戴着一个黑色口罩，趴在课桌上睡觉，老师们也仿佛习以为常，从来没多说过他半句。
周颂也曾和其他人一样，有过模糊的猜测，觉得他是不是有某种特权，但毕竟事不关己，也就从未深究。
此刻，他打开了所有谜团，不是娇气，不是特权。是足以剥夺一个少年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疾病。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的酸涩。
【Z.S：你的哮喘……是很严重吗？】他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发送过去。
对面这次“正在输入…”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
【盖世英雄小向：现在还好啦。】
【盖世英雄小向：小学的时候比较吓人。有一次跑步，跑猛了，突然就喘不上气，高气道反应，差点就窒息死掉了】
“高气道反应”，“窒息而死掉”，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被他很稀疏平常的说了出来。
周颂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机，一种强烈的，想要安慰对方的冲动涌上心头，却又笨拙地不知如何表达。他在表情栏里选了半天，选了一个最简单的，张开双臂的【拥抱】表情，发送过去。
对方秒回，【盖世英雄小向：小狗害羞被抱.jpg】
【盖世英雄小向：不过现在好多啦！虽然脱敏治疗对我没有效果，但是我现在在用一种生物制剂，美泊利单抗！打针的！超级有用！】
【盖世英雄小向：我现在已经很强壮了！小狗秀肌肉.jpg】
文字瞬间又变得轻快起来，甚至还配了一个金毛狗狗努力鼓起小胳膊、展示肌肉的搞笑表情包。仿佛刚才那沉重的阴霾只是错觉。
周颂看着那个“强壮”的表情包，想着向风和的细胳膊细腿，他眼底重新染上笑意，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近乎哄劝口吻：【Z.S：嗯。】
【Z.S：你可真是棒棒！】
“棒棒”这两个字发出去的瞬间，周颂自己都愣了一下。这种带着点幼稚叠词的夸奖，在他贫瘠的语言体系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果然，那边秒回：【盖世英雄小向：小狗得意叉腰.jpg】
【盖世英雄小向：那当然！我可是盖世英雄小向！】
【盖世英雄小向：不过……周颂，你说话好老气横秋哦，像我爸。小狗嫌弃撇嘴.jpg】
周颂：“……”
他看着那个嫌弃撇嘴的狗狗表情包，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盖世英雄小向：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小狗打哈欠.jpg】
【盖世英雄小向：外面好像消停点了，我好像真有点困了。】
【盖世英雄小向：周颂，新年快乐呀！真高兴新年第一天就遇到你！小狗晚安.jpg】
一个裹着小被子、闭眼睡觉的金毛表情包跳了出来，结束了这场深夜的对话。
周颂看着屏幕上那串“新年快乐”和“真高兴遇到你”，一种久违的、带着点疲惫的安宁感，悄然包裹了他。
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许久，最终，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下：【Z.S：新年快乐。晚安。】
屏幕暗了下去。他将手机放回枕边，重新躺好。书桌上，台灯柔和的光晕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个小而温暖的锚点，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与孤寂里，为他暂时定住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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