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处铺着厚实的米白色羊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向风和弯腰从鞋柜深处翻出一双崭新的男式室内拖鞋，放在周颂的脚边，动作带着点笨拙的殷勤。
“给，新的，没人穿过。”他直起身，脸上带着点邀功似的笑容。
周颂低声道谢，脱下球鞋，换上了柔软干净的拖鞋。脚底瞬间被温暖的包裹感俘获，一丝奇异的暖意顺着冰冷的脚心蔓延上来。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脚趾。
“这边！”向风和抱着炸鸡袋，脚步轻快地引着周颂穿过宽敞明亮的客厅，推开一扇磨砂玻璃门。
门后是一个小一点的偏厅，被改造成了一个充满科技感的电竞室。巨大的曲面屏显示器占据了一面墙，旁边是造型酷炫的电竞椅，环绕立体音响低调地嵌入墙壁，氛围灯带发出幽蓝色的光。
“坐这儿！”向风和把炸鸡袋放在懒人沙发旁的小茶几上，自己则一屁股坐进旁边的电竞椅里，灵活地转了小半圈。
周颂在懒人沙发上坐下，柔软的支撑感让他微微放松了些紧绷的肩背。
“你等等啊！”向风和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他从椅子里弹起来，跑出电竞室。
很快，他抱着满怀的东西回来了，他一手抱着一个装满车厘子蓝莓草莓水果盘，里面甚至放着一个硕大的芒果和牛油果，一手抱着一堆的薯片巧克力酸奶，他把这些零食水果一股脑儿堆在茶几空着的角落里，动作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稚气。
看着茶几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零食，再看看旁边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炸鸡盒子，向风和似乎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抓了抓脑门上那撮翘起的呆毛，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点窘迫的看向周颂：“呃……那个……要不……你直接啃？”他拿起那个巨大的芒果，表情有点尴尬，“家里阿姨放假了，我不会削皮…”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嘟囔，大约是怕周颂笑话他的笨拙。
周颂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我尽力了但真的搞不定”的大眼睛，心里的紧绷感奇异地消散了。他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样就好。”
向风和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他随手抓起一瓶酸奶塞到周颂手里，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很淡定的样子，又指了指那套顶配的电竞设备：“那个……要一起玩会儿游戏吗？新赛季地图，刚更新的！”
周颂的目光扫过炫目的屏幕，很坦然地回答：“我游戏玩得很一般。”声音平静，没有丝毫自卑或掩饰。
“哦……”向风和鼓了鼓腮帮子，像只泄了点气的河豚，但很快注意力又拉回了炸鸡上，他不再纠结游戏，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开始吭哧吭哧地拆外卖盒子。
纸盒盖子被一个个掀开，诱人的金黄色的炸鸡翅、炸鸡腿、炸鸡排，波浪形的粗薯条，还有金灿灿的薯饼，摊了满满一桌。
“周颂周颂！”向风和眼睛晶亮，“快告诉我，这里面哪个最好吃？我等不及了！上次吃炸鸡还是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时候！”他一边问，一边戴上手套抓了一块离他最近的鸡翅放进嘴里啃。
“小学六年级？”周颂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有些讶异。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间隔未免太久了些。
向风和正埋头啃鸡翅，闻言抬起头，眯着眼睛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小小的狡黠：“我今天是偷偷点的！我爸妈出去做客了，没人管我！”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道，“因为我身体原因啦，医生总是建议我少吃这些垃圾食品。”
周颂愣了一下，并没有追问他的身体原因，他看着向风和因为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美食而满足的脸，他拿起旁边的一次性手套戴上，又拿过一个小碗，把一块炸得色泽最漂亮、看起来最酥脆的鸡排，还有一块金黄焦香的薯饼，轻轻放到向风和面前的小碗里。这两个是太朴炸鸡社的招牌。
“尝尝这个。”
“哇！谢谢！”向风和抓起来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滚烫鲜嫩的肉汁瞬间溢满口腔。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地发出“唔唔”的赞叹声。
“要加点酱吗？”周颂耐心的询问，“有番茄酱，甜辣酱，还有孜然粉。你喜欢什么口味？”
向风和嘴里塞着鸡排，疯狂点头，含糊不清地嘟囔：“都要！都要！什么口味我都想尝尝！”
周颂看着他鼓着腮帮子，眼睛放光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他不再多问，拿起番茄酱和甜辣酱的料包，分别挤了一些在碗里的薯饼旁边，又撒上一点孜然粉。然后又夹了一块鸡腿、几根薯条，分别沾上不同的酱料，一一放到向风和碗里，动作有条不紊。
最后，他又拿起那杯加了大半杯冰块，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密水珠的大杯冰可乐，插上吸管，放在向风和手边。
“可乐是加冰的，”周颂看着向风和提醒了一句，“你可以喝吗？”语气里带着关切，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儿。
向风和此刻哪里还想得起什么医嘱，他左手炸鸡，右手迫不及待地拿起冰可乐吸了一大口，太爽了，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周颂小口啜饮着向风和塞给他的酸奶，手边的车厘子草莓也被向风和堆得像个小山，他安静的吃着，看着向风和又一次把手伸向冰可乐时，他稳稳地按住了杯沿。
向风和茫然地抬头看向他。
周颂平静地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将自己喝了一半的酸奶放下，拿起旁边那瓶没开封的酸奶，“啪”地一声拧开盖子，插好吸管放到了向风和的手上。
“别喝可乐了，”周颂的声音不疾不徐，“喝这个吧。”顿了顿，又把声音放得更缓，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尝尝就好，别让你爸妈担心。”
这话很轻，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向风和心头。他向来是个听得进道理的人，听着周颂好声好气的解释，可乐被拿走，他也并不着恼，只是看着那杯冒着气泡的液体被彻底挪远，有些不舍地微微叹了口气，像只被顺毛捋了的小动物。
“好吧……”他声音拖得有点长，却也乖乖地接过了酸奶，低头吸了一大口。
周颂看他听话，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得寸进尺地从炸鸡盒里，挑出一块最小的鸡腿，放到向风和面前的小碗里，“最后一块。”他说，语气带着点不容置啄。
然后不等向风和反应，他便极利落的将茶几上所有炸鸡盒子一一盖好，连同那杯被没收的冰可乐，全部塞回那个巨大的外卖袋里。刚才还一片狼藉的小茶几，瞬间只剩下水果和零食酸奶。
向风和目瞪口呆。
“你想吃芒果吗？我可以帮你切。”周颂轻咳了一声，打一棒子又给他一颗甜枣。
向风和呆呆看着周颂，还没回过神来。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是极其少有的体验。
他从小因着过于出众的容貌和家世，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轻易大人们收获无数的赞叹和优待，但其实因着哮喘不能剧烈运动 ，不能和男生一起踢足球，打篮球，体育课也总是请假。小学时甚至有过冬天因为呼吸道反复感染，直接缺课一整个月的记录，同学们都被老师善意的提醒：“不要和向风和追逐打闹哦”。久而久之，再热情的孩子在他身边都会变得小心翼翼，便极少有人愿意跟他长久的玩下去，他总是一个人默默的待着，慢慢长大，他好像习惯了孤独，开始沉溺于各种虚幻的游戏。
此刻，在这一方小小的电竞室里，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疏离的同学，却以一种近乎强硬又妥帖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没有小心翼翼的怜悯，没有刻意的疏远，只有一种坦然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关切和管束。
这感觉陌生又新奇，第一次有同龄人愿意走近他，不以他的特殊为杵。他在这看似寻常的相处中，捕捉到了一丝弥足珍贵的，属于同龄人之间平等而真实的联结，一种模糊的，名为友情的东西。
向风和看着被收拾干净的茶几，又看了看周颂手里的大芒果，他声音很软道：“好吧，都听你的。”
他又爬起来去厨房找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递给周颂。看着周颂接过水果刀，重新戴上一次性手套，熟练的拿起芒果削皮切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微微仰起脸问他，“周颂……我有没有耽误你工作呀？你……可以在我家多玩一会儿吗？”
周颂把切好的芒果，整整齐齐的码到盘子里，他把手套脱下来和芒果皮一起扔进外卖袋，甚至抽出一张纸巾把茶几上溅到的果汁擦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微微抿了下唇，声音放得很轻：“今天可能不太行。过年，店里大部分配送员都休假了。”他顿了顿，“我得走了。”
“可是……”向风和看着面前切成一口一块大小的芒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也在过年呀！”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周颂的心脏，他心口一缩，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颤动。
是啊，今天，也是我新年的第一天。十六岁的周颂想。
他看着向风和满脸孩子气的关切，看着这间温暖明亮、堆满昂贵零食的屋子，一股冰冷无力的现实感瞬间涌上心头，将他心底那点因短暂温暖而起的涟漪瞬间冻结压平。
过年？
他的父亲早已不在，母亲又刚刚生下小女儿，还不适合长途奔波，而他的爷爷奶奶昨晚除夕，他一连打过去好几个拜年电话，他们一个也没有接。
对于这样的周颂来说，新年的第一天，与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不同。
心底那点微弱的波澜迅速平息，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他脸上那点因向风和的依赖而起的柔和也悄然褪去，重新覆上一层近乎漠然的平静。
“谢谢你的午餐，那我就先走了。”周颂从沙发上站起身，没有丝毫留恋。目光扫过向风和有些失落的脸，唇角忽然勾起一个近乎调皮的弧度。他对着向风和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说：“向风和，你的炸鸡可乐，我要没收了哦！”话音一落，他便拎起手边的外卖袋。
“啊？”向风和呆呆的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周颂已经大步朝玄关走了过去。
向风和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上去，亦步亦趋，拖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看着周颂弯腰换鞋的背影，忍不住又问：“你……你吃饱了吗？”声音里带着点急切，“要不……你带点水果或者巧克力走？休息的时候可以吃！”
周颂系好鞋带，直起身，目光深深地落在向风和关切的眉眼上。少年人的善意，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赤诚又真实地散发着暖意。
“向风和”，周颂喊他的名字，声音柔和，“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款待。”他拒绝了，但对着向风和，露出了一个短暂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他拉开门，冬日的寒风瞬间涌入温暖的玄关。
“你别出来了，外面冷。”周颂没有回头。
向风和被他的郑重其事闹红了脸。他在大门口停住脚步，身体却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囔着：“为什么呀……我又不冷……”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
周颂已经跨出了大门，站在冰冷的台阶上。他闻声，倏地回身。冬日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淬了寒星的墨玉，沉沉地看向门内红着脸的少年。
“听话。”低沉的两个字，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向风和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嘟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那两个字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周颂拎着外卖袋，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他径直走向庭院角落的户外垃圾桶，掀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将炸鸡纸袋塞了进去。
他这才出了院子，跨上小电驴，老旧的电瓶发出沉闷的启动声。他转动车把，小电驴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温暖的领地。
雕花铁门在他身后无声地，缓缓地自动闭合，发出沉闷的金属咬合声。
就在车子即将拐过前方那个爬满常青藤的路口花坛时，周颂下意识地侧过头，回望了一眼。
隔着冰冷的黑色铁艺栅栏，穿过庭院里那些开得过分热烈的三角梅和迎春花，别墅那扇厚重的大门依旧敞开着。
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清瘦身影，固执地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尊小小的、被定格的雕像。
向风和没有进屋，寒风卷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微微探着头，目光越过逐渐合拢的铁门缝隙，执着地、呆呆地，望着周颂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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