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送完手里最后一单外卖回到炸鸡店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城市的喧嚣退去，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
炸鸡店透出昏黄的灯光，听到电动车的声音，李哥那张带着点油光的脸从后厨探了出来。
“颂仔！回来啦？”李哥的大嗓门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桌上有你的外卖！放收银台了！”
周颂微微一愣。他的外卖？他什么时候点外卖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前厅的灯只开了收银台附近的一盏，光线有点昏暗。照着收银台上放着的包装极其高档的巨大保温袋。袋子是厚实的银色材质，提手是皮革的，上面印着一个烫金的、线条流畅的Logo：银天酒店。
周颂的脚步顿住了。
银天大酒店是江洲市最负盛名的酒店之一，以餐饮精致美味闻名，向来是本地名流举办婚宴庆典的首选。周颂唯一一次踏入这里，还是小学三年级时爸爸周敬带他参加针头厂厂长老父亲的八十寿宴。
他又确认了一眼，收餐人姓名那一栏千真万确是他周颂的名字，没有其他留言，只有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掏出手机，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但还是迅速地将那个号码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备忘录，保存下来。
李哥从后厨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满脸疑惑地问：“没搞错吧，颂仔？我看这号码也不是你的，差点当送错的给拒了！”
周颂没说话，只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保温袋的封贴，揭开层层保温内衬，露出里面光洁如玉，印着酒店暗纹的骨瓷保温餐盒。
盖子被一一打开。一盒黑椒口蘑牛柳，一盒葱爆虾球，一盒百合荷兰豆。最下面还放着一个水果拼盘，红艳的草莓切成花朵状，晶莹剔透的山竹瓣和金黄的猕猴桃片叠成小塔，精致得像艺术品。
饭菜还带着温热的余韵，香气瞬间充盈了小小的炸鸡店前厅，将店里残留的油炸香味都压了下去。
周颂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价值不菲，精致得如同宴席的晚餐。
李哥凑得更近了，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啧啧有声：“行啊，不愧是大酒店，外卖都做得这么高级！”他看向周颂，小心翼翼的试探一句“你妈给你点的？她回来了？”
他是知道周颂家的情况的，除了他妈，估计没人会关心眼前这个小孩儿大过年的吃得好不好了吧。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周颂缓缓摇了摇头，他骤然又想起下午离开威尼斯时，在门里微微红着脸的向风和，某种猜测缓缓浮现在心头。
“应该是同学吧。”周颂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迟疑。
“同学给你点这么贵的外卖？”李哥瞄了一眼外卖单上的付款金额，更惊讶了，“是要好的同学吗？”
要好吗？
周颂被这个问题问得怔了一下。他和向风和同班一个学期，在今天之前，他们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的。
今天下午那短暂的相处，算得上要好吗？他想起少年笨拙地藏红包的动作，想起他给自己猛塞水果时的孩子气，想起他被没收可乐时微微鼓起的腮帮子，还有他离开时，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开时固执的身影。
嗯，不是要好。
周颂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李哥的问题。
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家境优渥，却会在意一个送外卖的同学有没有吃饱，是否也在“过年”的人。一个会用这种方式，笨拙地表达诚挚和关心的人。
他心底微酸，招呼了一声李哥一起吃，便拿起里面的一次性筷子，两人沉默的，一口接着一口，把饭菜水果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李哥抹了抹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周颂手里，“你也跑了一天了，大过年的辛苦了，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他起身收拾碗筷。
“李哥？”周颂站了起来，想把红包塞回给李成刚，因着父辈们的交情，以前又是上下楼邻居的关系，李哥对他已经很关照了。周颂才刚满16岁，他几乎顶着雇佣童工的风险把他留在店里，给他发的工资跟店里的长期工也是一样多的。
这份情谊周颂心里是清楚的，所以这一年多来，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节假日单子多忙多累，无论顾客多么刁钻路途多么遥远，他从无半句怨言。他用沉默的勤恳和远超年龄的韧性，回报着李哥的雪中送炭。
李哥把保温袋仔细叠好放起来，一边瞪了一眼周颂：“给你就拿着！我还是不是你哥了！”
周颂看着李哥的神色，便不再推辞，他把红包放进裤子口袋，向李成刚认真的道谢：“谢谢李哥。”
李成刚回身拍了拍周颂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颂仔，好好念书，这里你总能走出去的……明天你十一点来店里就行，年初二，单子应该没今天这么疯了。”
他是打心底盼着周颂能摆脱这泥潭一样的生活的。不只是因为念着当年厂子改制的时候，周敬作为资深会计帮着他父亲忙前忙后，出谋划策，顺利拿下食堂承包权，一路顺风顺水的干到了新厂区的旧情，更是因为他真心佩服周颂这个人。从初中起就一个人生活，没有自甘堕落，不怨天、不尤人，干干净净地把自己的路走得笔直。日子再难，他没弯过腰，书一直读得漂亮，人始终端正坚韧。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心疼，也让人发自内心地敬重。
周颂手上不停，帮李哥收拾着店里的卫生，良久后才从胸腔里发出一句低沉的回答，:“哥，我知道。”
两人搞完卫生，关掉前厅的灯，锁好钱箱，最后拉下那扇沉重的卷帘门。
寒风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周颂跨上他那辆小电驴，李成刚也上了自己停在路边的轿车。
“颂仔，路上慢点。”李哥叮嘱了一句。
“嗯，李哥你也慢点。”周颂点头。
两人便一前一后，驶出了街巷，汇入年初一夜晚空旷寂寥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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