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的云海,总在清晨时分翻涌如浪。紫霄宫内,晨雾尚未散尽,张三丰已立于殿前空地上,捋着颔下长须,望着弟子们演练太极十三式。
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鬓发虽已染霜,背脊却依旧挺直如松。阳光透过殿宇的飞檐,洒在他身上,竟让这年过七旬的老者,透着几分仙风道骨的飘逸。谁能想到,这位如今开创武当一派的武学宗师,当年不过是少林寺里一个洒扫庭院的少年张君宝,因偷学武功被逐,一路颠沛,才在这武当山巅扎下根来。
“慢些,”张三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弟子耳中,“太极之道,不在刚猛,而在圆转。如流水绕石,似清风拂柳,要的是顺势而为,不是强行硬拼。”
说话间,他缓步走入演练的弟子中间,抬手虚引。只见他手掌缓缓划过,如托千斤重物,又似轻捻鸿毛,动作看似缓慢,却藏着无穷变化。弟子们见状,纷纷停下招式,凝神细看。张三丰的手掌忽左忽右,脚步随之一挪一移,整个人竟如与周遭的云雾融为一体,明明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
“师父这招‘揽雀尾’,弟子总练不出那份圆融之意。”大弟子宋远桥上前一步,躬身请教。他资质最厚,却总改不掉年轻时练就的刚猛习气。
张三丰微微一笑,伸出右掌,轻轻搭在宋远桥的手腕上:“你且用力推我。”宋远桥依言发力,谁知掌心刚触到师父的衣袖,便觉一股柔和的力道迎面而来,将自己的劲力悄无声息地引向一旁,脚下竟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
“明白了吗?”张三丰收回手掌,“太极如环,无始无终。对方的力来,不必硬挡,只需轻轻一转,便能化去,再顺势反击。这便是以柔克刚,后发制人。”
弟子们恍然大悟,重新散开演练。一时间,空地上掌风轻拂,衣袂翻飞。武当拳法本就与少林的刚劲不同,讲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此刻经张三丰点拨,弟子们一招一式打得愈发圆转如意,掌风里带着山巅特有的清冽之气,竟隐隐有了几分天地自然的韵律。
短短数年,武当派已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先前武林中人提起武学正宗,只知少林寺,可如今,武当山的名声渐渐传开,不少武林俊彦慕张三丰之名而来,有的想拜师学艺,有的则是为了与这位传奇宗师切磋一二。武当虽不及少林千年底蕴,却凭着独特的武学理念,渐渐有了与少林分庭抗礼之势。
待弟子们练完拳,各自散去,张三丰独自走到殿前的观景台。此处视野开阔,能将整个武当山的云海尽收眼底。他望着远处翻腾的云海,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少室山遇到的那个黄衣少女——郭襄。
那时他还是个懵懂少年,在少林寺的菜园里种菜,是郭襄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江湖的鲜活。他记得她的灵动,记得她说起杨过时眼中的痴念,更记得她在少室山巅与人对弈时,随口说出的那句“何不径弃中原,反取西域”。当年他不懂这话的深意,只觉得这少女的想法新奇。如今自己开创武当,远离中原武林的纷争,在这武当山巅开辟出一片新天地,竟与她当年的那句棋语隐隐相合。
张三丰从袖中取出一尊铁铸罗汉,这是当年郭襄所赠,虽已被他摩挲得发亮,边角处甚至有了细微的磨损,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少年意气。他轻轻摩挲着铁罗汉的纹路,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骑着青驴、笑容爽朗的少女,听到了她在少室山巅轻声吟出的词句。
“郭二姑娘,如今你又在何处?”张三丰望着云海,低声呢喃。他后来听闻郭襄遍寻杨过不得,便开始了漫游江湖的日子,有人说在峨眉山上见过她的身影,也有人说她去了西域,可终究没有确切的消息。
风从山巅吹过,带着云海的湿气,拂动张三丰的道袍。他将铁铸罗汉重新揣回袖中,转身向殿内走去。殿内的案上,放着他刚写好的《太极拳论》,墨迹尚未干透。他知道,武当的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些留在年少记忆里的人与事,都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山间的云雾,武当山的殿宇在阳光下愈发庄严。张三丰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只留下观景台上的清风,还在轻轻吹拂,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跨越岁月的江湖往事。那年秋日,河南少室山的山道上,青驴的蹄声伴着山间景致,慢悠悠地铺展开来。蹄声不急不缓,敲在青石板上,像是与山间的鸟鸣、泉声合奏,妥帖地融进这方天地里。
驴背上的郭襄,约莫十**岁年纪,一袭淡黄衣衫在满山青翠中格外惹眼,宛如早春枝头上第一朵挣开寒意的迎春花。她并未端正坐好,而是斜斜地倚着驴背,双脚自在地晃悠,腰间短剑的穗子随动作轻轻摆动——穗子上那颗圆润的珍珠,是母亲黄蓉特意寻来赠予她的,说能避邪驱凶,此刻正随着脚步,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青驴是她从襄阳带来的老伙计,最是通人性。它知道主人这一路心情不算畅快,便刻意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将山道旁的野花野草都让她看了个遍。偶尔见着几株鲜嫩的青草,还会停下脚步,低头啃上两口,惹得郭襄忍不住轻笑出声,指尖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你这小东西,倒比我会寻乐子。”
青驴似懂非懂地甩了甩尾巴,继续前行。郭襄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唇角微微扬起,轻声呢喃:“也只有龙姊姊那般空灵绝尘的人物,才配得上过儿哥哥这般惊世骇俗的英雄。”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可话里话外,又透着几分江湖儿女的爽朗,只是那爽朗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三年前华山绝顶与杨过一别,那句“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的痴念,便如藤蔓般在她心头疯长。她总记得杨过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有怜惜,有关切,却独独没有她悄悄期盼的那份情意。他带着小龙女转身离去时,白衣飘飘的身影,成了她这三年来反复回想的画面。此番负笈漫游,对外说是寻访名山大川,实则不过是想在某个转角,再遇那个独臂大侠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便也够了。
行至半山腰,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泛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郭襄的发间。她抬手拂去落叶,忽然低吟起来:“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声音轻得像山间的薄雾,却裹着化不开的惆怅。这是当年杨过在绝情谷念过的词句,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句子读来朗朗上口,如今遍历山河,才知这“离别苦”三字,竟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剑鞘上还留着旅途的风尘——这一路从襄阳到终南,她曾在古墓外悄悄徘徊三日,侍女说杨过夫妇外出未归,她便在墓旁的花树下坐着,想象着他们归来时并肩而行的模样;从关中到中原,她饮过华山的美酒,听酒保说几日前见过一位独臂大侠在此痛饮,她便守在酒馆三日,却只等来一场空。酒喝了无数坛,风景看了万千处,心中的愁绪却半点未减,反倒像坛中发酵的酒,愈发醇厚浓烈。
少室山的石级如巨龙般盘踞在山间,八里长的山道蜿蜒向上,据说这是唐高宗为临幸少林寺特意开凿的。石阶上布满青苔,被往来行人踩得光滑,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铺了一层碎金。郭襄骑着青驴拾级而上,忽听前方水声潺潺,抬头望去,只见对面山崖上五道瀑布如白练垂空,水珠飞溅时,竟似碎玉落盘,叮咚作响。水雾氤氲中,隐约可见一道彩虹横跨两山之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低头俯瞰,群山如小小的蚁垤,云海似汹涌的波涛,这般壮阔景致,倒让她想起了父亲镇守的襄阳城——同样是雄奇之地,却少了这般自在逍遥。襄阳城的空气中,总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父亲的眉头永远锁着,母亲的笑容里也总藏着几分忧虑。而这里,只有风声、水声、鸟鸣声,干净得像初生的婴儿,能暂时将那些家国重担与儿女情长,都轻轻搁在一旁。
转过一道山弯,黄墙碧瓦的少林寺终于在绿树掩映中露出真容。红墙高耸,角楼巍峨,寺门上方“少林寺”三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千年古刹独有的庄严与肃穆。悠扬的钟声从寺内传来,悠远绵长,仿佛能洗涤人心中所有的尘埃。郭襄勒住驴缰,望着那连绵的殿宇出神:“都说少林是武学源头,七十二绝技冠绝天下,可华山两次论剑,五绝之中竟无一位少林高僧。是他们真的看淡虚名,不屑于争夺那‘天下第一’的称号,还是这千年古刹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正思忖间,青驴已驮着她来到寺前的碑林。那些饱经风霜的石碑整齐排列,最高的竟有丈余,矮的也有三尺多。石碑上刻满了文字,有记载寺史的,有文人墨客题诗咏怀的,只是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大多字迹已模糊不清,唯有最中间那座唐太宗御赐的碑刻,因后人时常维护,字迹仍依稀可辨。碑文中记载着当年少林寺十三棍僧助秦王平定王世充的往事,字里行间,仿佛还能窥见当年的金戈铁马。
郭襄翻身下驴,走到一块残破的石碑前,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粗糙的石面,幽幽一叹:“连石碑上的字都会随着岁月磨灭,可刻在心里的人,怎么反倒越来越清晰?”她又想起杨过的笑容,想起他独臂挥舞重剑时的英姿,想起他在华山之巅对她说的那句“小妹子,你好生保重”,心头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眼眶也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碑林后忽然传来“当啷——当啷——”的声响,是铁链拖地的沉闷声,带着规律的节奏,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枷锁在缓慢行走。紧接着,一阵苍老的诵经声响起,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四句偈言如惊雷般在郭襄耳畔炸响,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树丛后一条狭窄的小径上,一个僧人正挑着两只大铁桶缓缓上行。那铁桶是精铁所铸,比寻常水桶大了两倍有余,桶沿还结着薄薄的冰碴,想来是装满了水;更出奇的是,僧人颈间、手腕、脚踝都缠着粗重的铁链,每走一步,铁链便会碰撞摩擦,发出沉闷的当啷声,与他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郭襄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这僧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虽身负重物,却步履稳健,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色却红润平和,眼神清澈得像个孩童。她认得他,正是三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的觉远大师。当年华山论剑后,她曾见这位大师身负重伤却内力深厚,只是沉默寡言,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重逢,还被这般对待。
“大和尚请留步!”郭襄心中一动,翻身下驴的动作敏捷如小鹿,将缰绳随意绕在旁边的柏树上,快步追了上去,“小女子有句话想请教大师!”
觉远听到声音,缓缓回过头来,看到郭襄时也是一怔,显然也认出了她。他放下肩上的扁担,双手合十,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却并未言语,只是对着郭襄微微点头,随即转身,便要继续上山。
郭襄哪肯罢休,当即展开母亲黄蓉所授的“越女剑法”轻功追了上去。这轻功灵动飘逸,当年黄药师便是凭着这门轻功纵横江湖。郭襄脚下发力,身形如轻燕般掠起,伸手便去抓铁桶边缘,谁知指尖还差两寸时,觉远已不紧不慢地迈出数步,依旧与她保持着丈许距离,仿佛她的追赶在他眼中,不过是微风拂过。
郭襄又惊又佩,暗自心想:“爹爹当年就说觉远大师内功深不可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性子向来不服输,见状反而来了兴致,再次提气加速,如影随形地跟在觉远身后,心里暗自较劲:“我倒要看看,你能这样走多久!”觉远仿佛未察身后的追赶,脚步始终平稳如踏平地,沿着蜿蜒小径一路向上,不多时便来到山间一口古井旁。那古井由青石雕砌而成,井栏上爬满深绿青苔,还刻着几行模糊的梵文,想来已有上百年光景。
他放下肩头扁担,并未多作停留,双手各扶一只铁桶,将桶中清水哗哗倒入井内。水流撞击井壁,发出清脆的回响,桶沿的冰碴随着水流落入井中,瞬间消融不见。他做这一切时,神情从容得仿佛只是在完成每日必做的寻常琐事,身上的铁链虽仍在“当啷”作响,却丝毫不影响他动作的流畅。
郭襄追至井边,绕到觉远身前,仰头望着他额角的汗珠,越发好奇:“大师挑着满桶清水,辛辛苦苦爬上山来,却又尽数倒入井中,这岂不是白费力气?莫非您这般行事,是在修炼什么绝世神功?”
觉远依旧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几分歉意的笑意,仿佛在说“此事不便相告”。他将空桶重新挂在扁担两端,弯腰挑起,转身便要顺着原路下山。
郭襄本就因寻杨过无果心中烦闷,见觉远始终不发一言,更是有些赌气,叉着腰站在他面前,柳眉微竖:“你既会诵经,又认得我,怎的连句话都不肯说?难不成是被寺里的人点了哑穴,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觉远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开口回应,可还未等声音发出,林间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怒喝:“觉远!竟敢与女流之辈私下攀谈,公然触犯寺规,还不速速随我去戒律堂领罚!”
随着话音,两名灰衣僧人从树丛后快步走出。一人高瘦如竹,脸颊凹陷,眼神锐利如刀;另一人矮胖如鼓,肚子圆滚滚的,走路时身上的肥肉微微颤动。两人都面无表情,目光严厉地盯着觉远,仿佛在看一个犯了大错的囚徒。
郭襄见状,顿时怒火中烧,往前一步挡在觉远身前,清脆的嗓音带着几分怒气:“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你们为何用这般粗重的铁链锁住他?还不许他与人说话,这般虐待同门,难道就是少林寺的规矩?”
高瘦僧人上下打量着郭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语气冰冷:“少林的规矩,岂容你一个外人置喙?姑娘身为女流,擅自闯入少林后山禁地,已是大不敬。识相的便速速下山,免得自讨没趣!”
“天下哪有这等蛮不讲理的规矩!”郭襄气得脸颊通红,伸手便去解觉远颈间的铁链,“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要受这般折磨?大师不必怕他们,咱们现在就翻山离开,不理会这些人!”
可那铁链不知是用什么锁具固定,环环相扣,异常牢固,郭襄用了几分力气,指尖都蹭得发红,也未能撼动分毫。话音未落,山坡下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十余名手持齐眉木棍的灰衣武僧快步涌来,个个腰系黑色腰带,神情肃穆,迅速围成一个半圆,将郭襄、觉远,还有闻讯赶来、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张君宝,都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武僧身材高大,浓眉倒竖,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少林寺地界撒野!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觉远见状,赶忙上前一步,对着众武僧双手合十,急声道:“各位师兄莫要冲动,这位姑娘并非有意冒犯,只是……”
“别说我的名字!”郭襄急忙打断他的话,她深知少林寺势大,自己虽有几分武功,却也难以抵挡这么多武僧,更怕此事闹大,牵连到襄阳的父母和江湖上的朋友,于是急忙补充道,“咱们不必与他们过多纠缠,翻山离开便是,切记切勿提及我爹爹、妈妈,还有我认识的各位朋友的名讳!”
她话音刚落,背后山顶又传来一阵吆喝声,七八名手持戒刀的僧人快步走下,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与下方的武僧前后呼应,将三人彻底团团围住。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空气中的火药味愈发浓烈,形势已然十分危急。
郭襄秀眉紧蹙,心中虽焦急,却也不肯示弱,转头对着身旁的觉远和张君宝催促道:“你们俩怎么这般磨蹭,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眼下情况危急,到底走不走啊?再晚些,咱们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张君宝脸上满是为难,小声解释道:“郭姑娘,您是出于好意帮忙,可少林寺规森严,一旦反抗,后果不堪设想,师父他……”他虽年少,却在少林寺待了数年,深知寺中戒律的严苛,若是真的动手,觉远大师怕是要受更重的惩罚。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到极点时,下方的边门处又窜出四名身着黄衣的僧人。他们身形如电,脚步轻盈,虽未携带任何兵器,却自带一股凌厉的气势,显然武功远非先前的武僧可比。郭襄见状,心中暗叫不妙,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可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当即抽出腰间短剑,青光一闪,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脚尖一点地面,朝着山下的武僧冲了过去。
众武僧早有准备,迅速排成三列,双臂交错相叠,形成一道紧密的人墙。这“落英剑法”乃是黄药师从“桃华落英掌”演化而来,虽不及“玉箫剑法”精妙,却也独具特色,剑花如漫天桃花纷飞,虚实难辨。郭襄的身影在人墙中灵活穿梭,剑光闪烁间,已有两名武僧的衣袖被剑尖划破,狼狈地向后退去。
背后的几名僧人趁机从高处夹攻,按常理来说,郭襄腹背受敌,早已难以抵挡。可少林寺僧人素来慈悲,不愿对一个妙龄少女痛下杀手,出的皆是制伏招式,而非杀招。加之郭襄的“落英剑法”本就以灵动见长,剑光错落有致,虚实难测,众武僧一时之间竟难以近身。
起初,众武僧以为一个年轻姑娘轻易便可制服,待见到她剑法精奇,招招都有章法,才知她绝非等闲之辈,于是出招愈发谨慎,同时悄悄派人快步前往罗汉堂,向首座无色禅师禀报此事。
就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之际,一道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传来:“大家都住手!”
众武僧闻言,如奉圣旨般立刻停手,纷纷退到一旁,对着来人躬身行礼:“首座!”
郭襄也收住剑势,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又高又瘦的老僧缓缓走来,双手笼在宽大的袖中,含笑看着场中众人。他身着一袭月白僧袍,虽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如婴孩,眼神炯炯有神,步伐看似缓慢,却几步便走到了包围圈外。两名武僧上前,在他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老僧听完,目光落在郭襄身上,含笑问道:“姑娘贵姓?令尊和令师是何人?今日来我少林寺,有何贵干?”郭襄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心中快速盘算。她此行本是为打听杨过消息,若暴露身份,难免会被少林寺追问与郭靖夫妇的关联,徒增麻烦。于是她扬声道:“我的姓名不便透露,不过是听闻少室山风光绝佳,特意上来游玩罢了。倒是贵寺,我尚未踏入寺门半步,便被各位师父围堵,动辄就要拿人,难道这少室山是少林寺私产,不许外人踏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僧,语气越发犀利:“当年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是为让弟子强身健体、参禅悟道,而非恃强凌弱。如今少林寺名气愈大,这恃众逞强的做派,倒比武功更出名了。若各位非要扣我兵刃,尽管拿去,但今日之事若传扬出去,江湖自有公论!”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得众僧一时语塞。郭襄暗中观察无色禅师的神色,知道对方顾虑少林声誉,十多个和尚围攻一个少女,传出去终究不好看。于是她手腕一翻,将短剑扔在地上,转身便要牵过青驴离开。
“姑娘留步。”无色禅师连忙上前,宽大的袍袖轻轻一卷,便将地上的短剑拢在掌心,双手托着递了过来,“姑娘误会了,方才是弟子们行事鲁莽,老衲替他们向你赔罪。这口宝剑还是请姑娘收回,老衲亲自送你下山。”
郭襄嫣然一笑,伸手去接剑:“还是老和尚通情达理。”可指尖刚触到剑柄,便觉一股柔和却浑厚的吸力从无色掌心传来,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剑提起。她连运三次内劲,短剑依旧稳稳地躺在无色掌心,纹丝不动。
郭襄又气又笑:“好啊,你这是故意在我面前显功夫?”
话音未落,她左手突然斜挥,手指如兰花般绽放,快如闪电般拂向无色禅师左颈的“天鼎”“巨骨”二穴。这正是黄蓉的得意绝技“兰花拂穴手”,讲究轻、快、准,看似轻柔,实则暗藏玄机。无色禅师猝不及防,急忙侧身闪避,掌心吸力一松,郭襄趁机握住剑柄,将短剑收回鞘中。
无色禅师抚着被风吹动的僧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姑娘与桃花岛主黄药师,可是有什么渊源?”
郭襄眼珠一转,俏皮地答道:“桃花岛主么,我便叫他老东邪。”她这话半真半假,黄药师本就是她外公,素来不拘礼法,常在外孙女面前自称“老东邪”,郭襄这般说,也不算说谎。
无色禅师年轻时曾在绿林闯荡,虽入禅门多年,却仍带着几分江湖豪气,否则也不会与杨过成为挚友。他见这少女言辞机敏,武功驳杂,心中愈发好奇,便笑道:“姑娘既身怀绝技,老衲倒想讨教一二。咱们约定,你若能接我十招,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还容你在少室山随意游览;若是接不住,便乖乖下山,如何?”
郭襄心中一动,知道这是为觉远解围的好机会,当即应道:“接招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若是十招内你认不出我的师承,就得答应不再为难觉远大师。”
无色禅师看了眼一旁垂首的觉远,颔首笑道:“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郭襄已抢先出招。她身形一晃,短剑如灵蛇出洞,直刺无色禅师胸口,剑花点点,宛如春日桃花纷飞,正是桃花岛的“落英剑法”中“万紫千红”一式。这招她练得纯熟,剑光错落间,竟让众僧看得眼花缭乱。
无色禅师不慌不忙,侧身避开剑锋,口中赞道:“好俊的剑法!”他虽看出这是桃花岛路数,却故意不点破。
郭襄一击不中,立刻变招,短剑自下而上反撩,剑势陡然变得刚猛,竟是全真派的“天绅倒悬”。这招是她当年从杨过那里学来的,虽内力不足,却也有几分全真剑法的刚劲。
无色禅师脚步轻点,如行云流水般避开,眉头微挑:“哦?还有全真派的功夫?”
郭襄心中一紧,知道遇到了硬茬。她忽然想起母亲曾演示过的“打狗棒法”,虽未得真传,却也偷学了几招“封”字诀。只见她剑锋急转,如棒影横生,封住无色周身大穴,正是“恶狗拦路”一式。
这招一出,无色禅师顿时一惊。打狗棒法乃丐帮镇帮之宝,从不外传,这少女怎会习得?他急忙变招后退,左袖却被剑锋划破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素色僧袍。
“这是什么剑法?”郭襄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剑招还是棒法。
无色禅师抚着破袖,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道:“姑娘好手段,再来!”
郭襄乘胜追击,短剑轻扬,身姿如弱柳扶风,使出小龙女的“玉女剑法”。这路剑法乃林朝英所创,姿态优美,剑招凌厉,郭襄曾在古墓暂住时学过几招,此刻使出,竟有几分仙风道骨。
无色禅师见她剑法忽柔忽刚,忽正忽奇,心中越发好奇。他不再闪避,双掌齐出,使出少林“般若掌”,掌风沉稳如泰山压顶。
郭襄不敢硬接,身形一扭,竟使出瑛姑的“泥鳅功”,从无色掌下溜了过去。这身法滑溜灵动,引得众僧一阵惊呼。
“好身法!”无色禅师赞道,随即变掌为指,快如闪电般点向郭襄肩头“肩井穴”,正是少林绝学“一指禅”。
郭襄见状,急中生智,倒转剑柄,以剑作指,模仿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径点无色手腕。她这招纯属形似,毫无内力可言,却也唬得无色急忙缩手。
“一阳指?”无色禅师更是惊讶,这少女竟身负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的功夫,简直闻所未闻!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已过九招。郭襄额头渗出细汗,心中暗道:“只剩最后一招了,得想个厉害的。”她忽然想起周伯通的“空明拳”,便双拳交错,虚虚实实打向无色胸口。
无色禅师见她拳法圆转如意,竟有几分道家至理,不由笑道:“这是空明拳?”他不再留手,一招“丹凤朝阳”使出,掌风如巨浪拍岸,瞬间将郭襄笼罩。
郭襄顿时被掌风逼得连连后退,手中短剑险些脱手。她急中生智,双手一伸,竟使出少林罗汉拳中的“苦海回头”,去托无色禅师的下颚。这招是她从那对铁铸罗汉身上学来的,虽不标准,却也有几分架势。
无色禅师见她竟使出少林拳法,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一翻便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送,将她推出丈许之外。
“我输了。”郭襄站稳身形,坦然说道,虽有不甘,却也输得明白。
谁知无色禅师却摇头笑道:“不,是老衲输了。你十招之内使出十门功夫,老衲实在认不出你的师承。”他目光落在郭襄腰间,忽然看到那对铁铸罗汉露出一角,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郭二姑娘,老衲失敬了!”
郭襄一怔,随即明白是铁罗汉暴露了身份,脸颊微微泛红:“大师认得我?”
“当年姑娘十六岁生辰,老衲曾托人送过一对铁罗汉作为贺礼。”无色禅师笑道,“后来听杨大侠提起过你,说你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提及杨过,郭襄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几分,轻声问道:“大师可知过儿哥哥的下落?我找了他三年,却始终没有音讯。”
无色禅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杨大侠自襄阳之战后,便与龙姑娘一同隐居了。有人说他们去了江南,也有人说他们回了终南山古墓,可终究没有确切消息。江湖之大,若想刻意隐藏,怕是难寻踪迹。”
郭襄闻言,心中一沉,许久才缓缓点头:“我知道了。”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忽然展颜一笑,“少林寺我也逛了,架也打了,该走了。”
无色禅师知她心中惆怅,便说道:“姑娘若不嫌弃,老衲备些素斋,权当赔罪。”
郭襄摇了摇头,翻身上驴:“不必了。多谢大师手下留情,后会有期。”青驴踏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山道向下走去。
张君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快步追了上去:“郭姑娘,你的铁罗汉!”
郭襄回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送你了。好好跟着觉远大师学武,将来定会有大成就。”
青驴的蹄声渐渐远去,郭襄的歌声随风传来:“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歌声里满是惆怅,却又带着几分洒脱,在少室山的山谷间久久回荡。
无色禅师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好一个小东邪,果然名不虚传。”
觉远大师双手合十,低声诵起经文,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铁链的阴影在地上缓缓拉长。张君宝握紧手中的铁罗汉,望着郭襄离去的方向,心中悄然埋下一颗种子——许多年后,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武当派的参天大树,而他也从当年的懵懂少年,成了名震江湖的张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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