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泼翻的浓墨，沉沉压在少室山巅，连最后一点星光都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天地间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戒律院最深处的石室，是少林用来关押重犯的地方，此刻更似一座被冰封的囚笼——石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寒气顺着石缝往外渗，哪怕裹着两层粗布僧衣，也能清晰感觉到那股刺骨的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张君宝蜷缩在角落那堆早已发黄的稻草上，稻草硬邦邦的，还带着一股霉味，根本挡不住寒气。他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僵硬，却不敢挪动分毫，只借着窗缝里挤进来的一缕惨淡月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墙角的师父觉远。
觉远依旧盘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双手合十置于膝间，背脊挺得笔直，宛如一株扎根石缝的古松。他身上的僧衣早已被石壁磨得起了毛边，脚踝上的铁镣深深嵌进皮肉，磨出的血痕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可他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他口中默诵着经文，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经卷，又似山涧细流缓缓淌过，将石室里的阴冷与压抑，都冲淡了些许。
“师父……”张君宝喉结用力滚动了两下，才勉强发出声音，可一开口，那声音便被寒气浸得发颤，带着浓重的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使劲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视线早已模糊，“都是弟子不好……若不是弟子那日在山门前，见那波斯三使对少林弟子出言不逊，忍不住与他们争执，也不会被他们反咬一口，说咱们偷学了少林武功，还藏着什么圣火令的秘密……如今连累您也被关在这里，受这寒苦……”
他越说越自责，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那日波斯三使身着异域服饰，手持奇形兵器，在少林山门前叫嚣，说要找觉远讨还“属于波斯明教”的东西，他一时气不过上前理论，却没想到对方竟借着争执，污蔑他们师徒偷学少林武学，还暗中勾结明教。心禅堂的几位僧人本就对觉远常年驻守藏经阁、或许知晓更多武学秘辛心存忌惮，此刻正好借题发挥，将他们关入了戒律院最阴冷的石室。
觉远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张君宝身上，那目光温和得像春日里融化的积雪，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痴儿，莫要这般苛责自己。那波斯三使此来，本就带着目的。他们一路从西域追至中原，口中反复提及‘圣火令’，可圣火令乃是明教圣物，与我少林毫无关联，他们却紧咬不放，显然是另有所图。今日之困，是劫，亦是修行，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沙沙”声，像是枯叶被风吹动，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小心翼翼。张君宝顿时警觉，下意识往觉远身后缩了缩，右手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半截木簪——那是他小时候在藏经阁外捡到的，一直带在身边，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紧接着，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到窗下，那人指尖戴着一个小巧的铜钩，对着老旧的窗栓轻轻一挑，“咔哒”一声轻响，窗栓便被挑开了。窗扇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一张满是焦急的脸探了进来，正是戒律院的无色禅师。他双眼飞快地扫过石室四周，见只有师徒二人，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觉远师弟，君宝，快随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觉远微微一怔，眉头轻蹙：“无色师兄，这是为何？明日便是公议之日，若此时离去，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污蔑？”
“公议？那就是个幌子！”无色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伸手便去拉觉远的胳膊，“心禅堂的那帮人早就被波斯三使蛊惑，说你藏着《九阳真经》的秘要，还与明教有所勾结。明日公议，就是要逼你交出所谓的‘秘要’，若是不从，要么废去你一身武功，要么就把你交给波斯三使，以证少林‘清白’！我已暗中让人去达摩院，请闭关多年的几位长老出山，可长老们闭关之地偏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们若不趁夜逃走，明日必死无疑！”
觉远的脸色瞬间变了，眼底的平静被惊涛骇浪取代。他在少林修行数十载，早已将寺院的清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若是这般不告而别，不仅自己要背负“畏罪潜逃”的骂名，连带着整个藏经阁的僧人，都可能被人非议。他迟疑着，脚步迟迟没有挪动：“可这般离去，少林的名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名声！”无色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却字字铿锵，“你可知那波斯三使根本没离开少室山，就在山脚下的破庙里藏着！他们要的不只是《九阳真经》，还有明教的黄金圣火令！我听山下的弟子说，圣火令里藏着明教的传世秘辛，若是被波斯三使得去，再结合《九阳真经》的功力，他们便能操控明教，到时候不仅少林要遭难，整个中原江湖都要掀起血雨腥风！你我皆是少林弟子，护天下安宁，比守一个虚名重要得多！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觉远沉默了，月光透过窗缝落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的挣扎。他知道无色所言非虚，波斯三使身上的气息阴鸷狠戾，绝非善类。若是自己真的落在他们手中，不仅《九阳真经》的秘要可能泄露，整个江湖都要陷入危机。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起身，对着无色深深一拜，额头重重触到冰冷的石地：“师兄冒死相救，觉远此生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少林之恩。”
说罢，他转身拉起张君宝，沉声道：“君宝，走！”
张君宝连忙扶住师父的胳膊，才发现觉远的手臂早已被寒气冻得冰凉。师徒二人手腕脚踝上的镣铐，其实早在无色来之前，就被他用特制的细锯悄悄磨得松动，此刻稍一用力，“哐当”几声，镣铐便掉落在地。无色引着他们走到石室角落，弯腰掀开一块松动的石板，露出一条漆黑的密道——这是当年少林为防备战乱修建的逃生之路，多年无人问津，里面积满了厚厚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还夹杂着些许蝙蝠的粪便味。
“快进去！这密道直通后山，出口在一片松树林里。”无色催促道，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到觉远手中，“里面有三天的干粮，还有二十两碎银，够你们路上用了。记住，出了密道，一直往东走，去襄阳找郭襄女侠。她与少林有旧，定会护你们周全。还有，无论日后听到什么关于少林的消息，都别再回来，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觉远紧紧攥着包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对着无色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君宝跟在师父身后，钻进密道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透过窗缝，他能看到少室山的轮廓在朦胧的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远处的少林寺里，钟楼上的风铃被夜风拂过，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清脆却带着几分哀伤，像是在为他们这对师徒送别。
十年光阴，从懵懂孩童到十三岁的少年僧人，这座寺院藏着他所有的回忆——藏经阁里晒着太阳翻经卷的午后，师父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清晨，还有和师兄弟们在山门前追逐打闹的黄昏。如今，却要就此诀别，再也回不来了。他鼻头一酸，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便没了踪影。
“走吧。”觉远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天亮前必须翻过前面那道黑风岭，否则等追兵追上来，就走不了了。”
密道狭窄而曲折，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师徒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下的石阶布满青苔，稍不留意便会滑倒。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光，正是后山的松树林。
出了密道，山风迎面吹来，像刀子般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张君宝缩了缩脖子，紧紧跟着师父的脚步，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上走。山路崎岖，碎石遍布，他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觉远及时拉住。
就在他们行至半山腰，距离黑风岭山顶只剩百余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是少林的追兵发现他们逃走了！
紧接着，山道下方亮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长龙，顺着山道往上蔓延，马蹄声、脚步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震得脚下的山石都微微颤抖。“抓住觉远和张君宝！别让他们跑了！”的呼喊声，在山谷间回荡，越来越近。
“不好！追兵来得好快！”觉远脸色一变，猛地拉住张君宝，目光扫过前方的岔路——一条往东，通往黑风岭山顶，翻过去便是襄阳方向；一条往西，通往万丈悬崖，是条绝路，却能暂时引开追兵。他当机立断，用力将张君宝往东边的岔路推去：“分开走！君宝，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去襄阳找郭襄姐姐，她看到我给你的信物，定会护你周全！我往西走，引开他们！”
“不！我不走！”张君宝死死抓住师父的手，指甲都嵌进了觉远的胳膊里，眼中满是倔强与决绝，“师父在哪，弟子就在哪！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弟子绝不丢下您一个人！”
觉远心中一暖，眼眶微微发热，却又急又气。他知道时间紧迫，再耽搁下去，师徒二人都要被追上。正想再劝，前方的松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衣袂破风之声，三道黑影如鬼魅般骤然闪出，拦在山道中央——正是去而复返的波斯三使！
为首的流云使身着绛红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觉远，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我就知道，少林寺内讧，你们定会趁机逃走。今日，《九阳真经》的秘要，还有圣火令的下落，都该交出来了！”
他身旁的妙风使和辉月使也纷纷亮出兵器——妙风使手持一把弯月形的短刀，刀身泛着幽蓝的光，显然喂了剧毒；辉月使则握着一根银色的长鞭，鞭梢缠着细小的倒钩，一看便知是阴险的兵刃。三人呈三角之势，将师徒二人的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身后，少林追兵的呼喊声已经近在咫尺，火把的光芒已经能照到他们的脚后跟，甚至能看清最前面那几个僧人的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山腰，师徒二人仿佛被夹在两座即将合拢的大山之间，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觉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他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善了了。他将张君宝牢牢护在身后，自己则往前跨出一步，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却像一座巍峨的山，挡住了所有的危险。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君宝，仔细听好，这是《九阳真经》的要义，你定要记在心里——‘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记住，心若不动，外物便无法侵扰。哪怕今日身死于此，也要守住本心，不可被仇恨与恐惧左右！”
流云使虽能说些粗浅中文，可“他强由他强”的口诀，在他听来不过是晦涩难懂的短句。但他常年在江湖中游走，对武学秘要的敏锐直觉早已刻入骨髓——觉远此刻字字凝重，绝非寻常闲聊，定是那《九阳真经》的核心要诀！
他眼中贪婪之色瞬间暴涨，阴鸷的目光扫过觉远与张君宝，厉声喝道：“拿下他们！今日若让这口诀传出去半分，咱们都别想回波斯复命！”
话音未落，波斯三使已如饿虎般同时扑出，招式狠辣，招招直奔要害。辉月使手腕快速翻转，袖中飞出数十枚银针，每一枚都泛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淬了西域最烈的“碧蚕毒”。银针在空中划出细碎的破空声，如漫天星子般朝着师徒二人周身大穴射去，连一丝躲闪的缝隙都未留下；妙风使则双掌紧握，掌心隐隐透着暗红，正是波斯武学中的“圣火掌”，掌风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却又带着阴寒的内劲，一刚一柔交织，朝着觉远胸口拍来，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震碎；流云使更是祭出压箱底的功夫，身形如鬼魅般闪到师徒二人身后，双拳紧握，拳头上缠着浸了毒的黑丝，每一拳都带着千钧之力，直捣张君宝后心——他深知觉远功力深厚，竟想先擒下年幼的张君宝作为要挟。
三人攻势交织，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攻击网，连山间的夜风都被这凌厉的气势逼得停滞不前。张君宝脸色发白，下意识想躲，却被觉远一把按住肩膀。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觉远突然不再言语，双腿一盘，径直在陡峭的山道上盘膝而坐。他双手合十，指尖微微颤动，口中再次诵起经文，只是这一次，经文声不再轻柔，反而带着一股雄浑的力道，在山谷间回荡。刹那间，他周身竟缓缓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那光芒如晨雾般柔和，却又似金石般坚硬，在月光下泛着圣洁的光晕，仿佛真有佛光笼罩其身。
张君宝见状，心中骤然一安。他虽年幼，却跟着觉远修习《九阳真经》多年，早已将心法刻入脑海。此刻他依样画葫芦，也盘膝坐下，闭上眼睛，按照师父平日所教，缓缓调整呼吸。吸气时，山间的清冷空气顺着鼻腔涌入，化作一缕缕温热的气流；呼气时，体内的浊气缓缓排出，伴随着这一吸一呼，潜藏在经脉中的九阳真气竟自发流转起来，从丹田涌向四肢百骸，渐渐在周身汇聚成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
下一瞬，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波斯三使的攻击刚触及师徒二人周身三尺之地，便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辉月使的银针在半空中顿了顿，突然以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回，“咻咻”几声，竟深深钉在了辉月使身旁的树干上，针尖的毒汁溅出，树叶瞬间变得枯黄；妙风使的“圣火掌”拍在无形屏障上，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那股刚柔交织的掌力竟被尽数反弹，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砸中，踉跄着向后倒退五六步，一口鲜血涌到喉咙口，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脸色却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流云使的双拳更是直接撞上屏障，他那千钧之力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又被猛地弹回，手臂骨头发出“咯吱”的脆响，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形剧烈摇晃，若不是及时扶住旁边的岩石，早已跌倒在地。
“这……这是什么武功？”山道下方的少林追兵已经赶到，为首的是达摩院的玄难大师，他看到眼前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忍不住惊呼出声，“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体神功’？”
周围的少林弟子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觉远身上，满是震惊与敬畏。在他们的认知里，少林只有历代方丈才能修习“金刚不坏体神功”，且需耗费数十年功力才能小成，可觉远只是个驻守藏经阁的僧人，竟能将这等绝世武功练到这般境界，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觉远缓缓睁开眼，周身的金光渐渐散去，他脸色微微苍白，显然刚才那一下也耗费了不少真气。他扶起身旁的张君宝，轻声问道：“君宝，你没事吧？”
张君宝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崇拜：“师父，您好厉害！”
此时，流云使三人缓过劲来，看着觉远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忌惮。他们没想到，一个看似普通的少林僧人，竟有如此深厚的功力。辉月使低声对流云使道：“大哥，这和尚不好对付，少林的人又到了，咱们今日怕是讨不到好处。”
流云使咬了咬牙，盯着觉远，眼中满是不甘，却也知道再留下去只会吃亏。他狠狠瞪了觉远一眼，沉声道：“今日算你们运气好，改日咱们再讨教《九阳真经》的高招！”说罢，对妙风使和辉月使使了个眼色，三人转身，纵身跃入旁边的树林，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玄难大师见状，并未下令追赶，而是快步走到觉远面前，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觉远师弟，此前心禅堂众人被波斯三使蒙蔽，错将你师徒二人关入戒律院，是少林对不住你们。”
觉远连忙扶起玄难大师，摇头道：“玄难师兄言重了，都是误会，如今误会解开便好。”
玄难大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觉远和张君宝身上，眼中满是愧疚：“师弟放心，回去之后，我定会向方丈禀明此事，还你们师徒一个清白。”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白，晨曦的微光透过树林洒下来，驱散了山间的寒意。觉远牵着张君宝的手，望着远处渐渐明亮的山峦，心中虽仍有对未来的迷茫，却也多了几分安定——至少此刻，他们终于脱离了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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