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断箭躺在沈沧捧着的木匣里,箭簇上那抹幽蓝的锈迹,在清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不祥的冷光,像毒蛇窥伺的眼。
林微雨用镊子小心夹起那张字条。桑皮纸,暗红近黑的字迹,带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确是人血,且已有些时日。字迹潦草歪斜,是刻意用不惯用手书写以掩盖笔迹。
“蛇缠箭……”她低声念出那诡异的图案,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面。这不是随手的涂鸦,线条简练却传神,带着某种阴冷的仪式感。
“林大夫,这……”沈沧的声音绷得很紧,这位向来沉稳的侍卫统领,此刻额角已渗出细汗,“是警告?还是……”
“是标记。”林微雨的目光未曾离开那图案,“也是挑衅。下毒者,或者他背后的组织,在告诉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在查,而且……他们不怕。”
她转向那支箭。箭杆朽坏严重,但箭簇却异常完好,甚至锋刃处寒光凛冽,显然是被人精心处理保存,专为今日“送回”。蓝锈主要集中在箭脊的血槽附近,那是淬毒液最易残留之处。
“半夏,”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取一碗陈醋,一碗烈酒,一盆净水,油灯。”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是!”**半夏**虽脸色发白,但动作利落,迅速将所需之物备齐,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她退后两步,却紧紧站在林微雨侧后方,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林微雨给她防身用的、磨得极锋利的小巧银刀。
林微雨先将箭簇浸入醋中。醋酸滋滋作响,缓慢溶解着表面的铜锈。不过片刻,原本清澈的醋液便泛起一层浑浊的淡蓝色,那蓝色妖异而粘稠。
“是石胆无疑。”她心中已有定论,但仍需进一步确认。用镊子夹出箭簇,在烈酒中快速涮洗掉醋液,然后移至点燃的酒精灯火焰上灼烧。
高温炙烤下,箭簇表面腾起一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烟雾,带着一丝微甜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半夏**忍不住掩住口鼻,向后退了半步。
“砷化物。”林微雨熄了灯,将箭簇浸入清水冷却,声音沉静,“石胆常伴生砷毒。这箭上的毒,是提纯精炼过的混合毒物,绝非天然矿石简单研磨。能制出此毒,并精准控制其慢性发作的,必是精通药理、且能接触到稀有毒物原料之人。”
沈沧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太医院……或是宫廷秘药库?”
“都有可能。”林微雨清洗着用过的器械,“但四年前经手之人,如今还剩几个?就算有记录,恐怕也早被抹去或篡改了。”
她直起身,看向沈沧,目光锐利:“沈统领,四年前陛下中箭时,除了当场被格杀的赵猛,其他近身之人,尤其是可能接触过军械物资的,名单还有吗?”
沈沧深吸一口气:“有。亲卫三十六人,战后因各种缘由折损近半,剩余十八人,如今仍在宫中侍卫各处。副将三人,一人在陛下登基后外放镇守边关,一人于两年前病故,还有一人……便是末将。”他顿了顿,“监军太监一名,孙得禄,因护驾不力被杖责后贬至浣衣局。”
“孙得禄……”林微雨重复这个名字,“他还活着?”
“活着。但据闻去年染了场大病,之后一直卧榻,怕是……”沈沧摇了摇头。
“带我去见他。”林微雨果断道,“现在。趁他还活着。”
沈沧略有迟疑:“林大夫,浣衣局那地方杂乱,且孙得禄已是废人,未必能问出什么,您亲自去是否……”
“正因他是废人,将死之人,才可能说出活人不敢说的话。”林微雨已拎起藤箱,“半夏,你留下,看好医室,任何人来问,只说我去紫宸殿请脉。青禾若醒了,让她按我昨日教的,继续整理药材,你在一旁看着。”
“娘娘!”**半夏**急道,“让奴婢跟您去吧!浣衣局那种地方……”
“你留下。”林微雨语气不容置疑,但看向**半夏**担忧的眼,缓了缓声音,“这里更需要你。青禾新来,许多事不明,医室里的东西至关重要,交给你我才放心。”
**半夏**咬了咬唇,重重点头:“奴婢一定看好家,等您回来。”
***
浣衣局位于皇宫最西北的角落,紧邻着排放污水的暗渠。深秋的晨雾在这里凝滞不散,混杂着浓烈的皂角、劣质熏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低矮的灰瓦排房连绵一片,浆洗衣物的捶打声此起彼伏,沉闷而疲惫。
孙得禄的小屋在最深处,比其他的更加破败。木门朽坏,歪斜地挂着半片草帘。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浓重药味、霉味和某种□□腐朽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屋里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一张破木板搭成的床榻上,堆着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被褥,一个人形深陷其中。听到动静,那人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几乎只剩骨架的脸,皮肤蜡黄松弛,紧贴着颧骨和下颌,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呆滞地转动着,许久才聚焦在来人身上。
“沈……沈统领?”声音嘶哑干涩,像破风箱在拉扯。
“孙公公。”沈沧上前一步,挡在林微雨身前半边。
孙得禄的目光越过沈沧,落在林微雨身上,那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这位是林大夫。”沈沧介绍,“为陛下诊治的太医。”
“太……医?”孙得禄扯了扯嘴角,露出乌黑残缺的牙床,“咳咳……老奴这副烂棺材……哪配……”
“不是为你治病。”林微雨走上前,避开地上污浊的水渍,站到榻边。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孙得禄脸上,没有丝毫嫌弃或怜悯,只有一种医者审视病患的专注,“是想问孙公公一些旧事。关于四年前,北漠,陛下中箭。”
“轰隆——”
窗外并无雷声,但孙得禄枯瘦的身体却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惊雷劈中。他脸上的麻木瞬间崩裂,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取代,浑浊的眼睛瞪大,死死盯着林微雨。
“那……那件事……”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三司……三司早就审清了……是老奴失职……罪有应得……”
“三司审的是护驾不力,审的是明面上的规矩。”林微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屋里浑浊的空气,“我要问的,是三司没审,或者审不出来的东西。”
她取出那张临摹了“蛇缠箭”图案的纸,展开,递到孙得禄眼前:“这个图案,孙公公可曾见过?”
孙得禄的目光落在纸上。
那一瞬间,林微雨清晰地看到,他干瘦如鸡爪的手指在被褥下剧烈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没……没见过……”他猛地闭上眼,头转向内侧,抗拒的姿态显而易见。
“但这图案,就刻在当年那支毒箭的箭杆上。”林微雨毫不放松,“孙公公当年是监军,所有军械入库、分发、核验,都要经你过目或用印。一支带着特殊标记的箭,混在三千支普通羽箭里,别人或许不知,你……当真不知?”
孙得禄的身体开始发抖,连带着破旧的木板床都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嘶声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知道。”林微雨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而且你害怕。因为你知道这图案代表什么,知道那支箭从何而来,更知道……经手那支箭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对方最后的心防:
“赵猛死了,乱刀分尸,死无全尸。”
“当年押运那批特殊箭矢的军需官,回京后不久‘坠马身亡’。”
“兵部相关卷宗,永和元年秋冬部分,‘意外’被茶水浸毁。”
“而你,孙公公,从监军太监到浣衣局杂役,在这里苟延残喘,日日被旧伤和心病折磨,生不如死。”
孙得禄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林微雨却忽然放缓了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孙公公,你是个聪明人。当年选择闭嘴,或许是为了保命,或许是有把柄在人手。但如今呢?”
她直起身,环视这间污秽破败、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笼:“你看看你现在。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慢慢烂掉,无人问津,死了也不过一卷草席扔去乱葬岗。这就是你闭嘴四年换来的结果。”
孙得禄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痛苦、恐惧,还有一丝濒死野兽般的绝望与不甘。
“说与不说,你都会死。”林微雨的声音平静得残酷,“但说了,或许我能让你走得舒服些,至少……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你的家人,若还有在世的,或许也能得些抚恤,而不是永远背着罪奴亲眷的污名。”
家人。
这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孙得禄。
他枯槁的脸上,两行混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冲刷出脸颊上更深的沟壑。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许久,才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箭……是战前三天……深夜到的……”
林微雨和沈沧立刻屏息凝神。
“不是……不是兵部正库出来的……”孙得禄的瞳孔开始扩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北漠夜晚,“押来的是……是个黑漆木匣,火漆封口……押运的人……穿着兵部的号衣……但……但脸生……”
“火漆印纹?”林微雨追问。
孙得禄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积满灰尘的榻沿上,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地,画出了一个图案。
一条蛇,缠着一支箭。
与字条上一模一样!
林微雨的心脏骤然紧缩。
“谁……谁接的匣子?”沈沧的声音也绷紧了。
“赵……赵猛。”孙得禄的眼神开始飘忽,“他是亲卫队长……有资格查验……他打开看了……还……还拿手指抹了点箭簇上的东西……闻了闻……说……说是‘好东西’……后来那匣箭……就由他……亲自保管……”
“匣子里有多少支这样的箭?”
“十……十二支。”孙得禄的记忆似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话语虽然断续,却流泻而出,“赵猛说……是专门对付北漠大将的……见血封喉……那晚……他特别兴奋……”
“战前那晚,赵猛可有什么异常?见过什么人?”林微雨紧紧抓住关键。
孙得禄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脸上浮现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画面。
“他……他半夜……从……从监军营帐那边回来……”孙得禄的声音抖得几乎破碎,“我……我起夜看见……他怀里……揣着东西……鼓鼓囊囊的……脸上……还带着笑……”
“从谁的营帐出来?”林微雨逼近一步。
孙得禄的嘴唇剧烈颤抖,眼神混乱地闪烁,那个名字仿佛烫嘴一般,怎么也吐不出来。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屋那扇唯一透光的、糊着破纸的小窗,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窗外,一个模糊的黑影,极快地一闪而过。
孙得禄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声,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
“小……小……”他只挤出一个字。
下一秒,他枯瘦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重击,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一缕暗黑色的、散发着苦杏仁气味的血沫!
“毒发了!是急性砷中毒!”林微雨脸色骤变,立刻上前,一手用力掐住孙得禄的人中,另一手迅速去探他的颈动脉——脉搏狂乱而微弱。
她猛地回头对沈沧喝道:“按住他!别让他咬到舌头!”
沈沧一个箭步上前,用巧劲制住孙得禄疯狂抽搐的四肢。林微雨已打开随身藤箱,取出银针包,手起针落,数根银针精准刺入孙得禄头顶百会、胸前膻中、手臂内关等要穴,先稳住其濒临崩溃的心神与气机。
同时,她飞快取出另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这几日根据可能毒素预先配制的通用解毒剂,主料是绿豆甘草浓汤,辅以少量民间用于解砒霜毒的防风、土茯苓研磨的细粉。
“帮我撬开他的嘴!”林微雨急道。
沈沧用力捏开孙得禄紧咬的牙关。林微雨将药汁小心灌入,但孙得禄抽搐不止,大半药汁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混合着黑血,触目惊心。
“孙得禄!听着!”林微雨俯在他耳边,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我知道你听得见!那个人是谁?画下这个图案、给你最后一剂催命毒药的人,是谁?!”
孙得禄涣散的眼珠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对上了林微雨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恳求,有绝望,还有最后一点残存的不甘。
他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没有声音。
但林微雨看懂了。
那是一个她曾在某些宫廷旧档中瞥见过的姓氏,一个与皇家关系匪浅、却在前朝倾轧中逐渐淡出的外戚之家。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就在此时——
“咔哒。”
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瓦片被踩裂的脆响。
沈沧的反应快如闪电,在林微雨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已如离弦之箭般撞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矫健的身影腾空而起,直扑声音来处的屋顶!
林微雨只来得及瞥见一道融入晨雾的模糊黑影,在屋檐上一闪即逝,沈沧紧随其后追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她没有追。
时间,现在每一息都宝贵如金。
她迅速回头,看向榻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孙得禄。
老太监的眼睛依旧圆睁着,但瞳孔已彻底散大,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一片空洞的死灰。最后一点生机,正从他枯槁的身体里飞速流逝。
他的手,还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抓握姿势,僵硬地半蜷着。
林微雨心中一动,轻轻掰开他冰凉的手指。
一枚铜钱,从他掌心滚落。
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制钱。这是一枚特制的“宫钱”,黄铜质地,比寻常铜钱略厚,边缘打磨光滑。正面是“永和通宝”,背面的图案却非寻常的星月或满文,而是一朵雕刻得栩栩如生的……
梅花。
五瓣分明,中间一点花蕊。
林微雨捏起这枚犹带体温的铜钱,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那朵梅花在她眼中却仿佛灼烧起来。
宫钱,尤其是带有私人标记的宫钱,通常是主子赏赐给心腹内侍或宫女,以示恩宠信赖,有时也作为传递消息或调动某种资源的信物。
梅。
这个意象,在今早之前,或许还只是寻常。但此刻,结合孙得禄临终的口型,这朵“梅花”陡然变得沉重而诡谲。
她将铜钱紧紧攥入掌心,锋利的边缘硌得生疼。然后,她迅速检查了一遍孙得禄的遗体,除了这枚铜钱和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再无其他发现。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沧去而复返,脸色铁青,肩头的衣料被划开一道口子,隐有血迹。
“追丢了。”他咬牙道,眼中满是挫败与愤怒,“对方熟悉浣衣局地形,身手极为了得,对宫中巡逻间隙也了如指掌。绝不是普通蟊贼。”
林微雨并不意外。能在皇宫大内来去自如,精准投递断箭威胁,又能赶在他们之前给孙得禄下最后一剂催命毒药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先离开这里。”她将铜钱和那张临摹图案的纸收起,拎起藤箱,“孙得禄‘病故’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迅速离开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小屋。晨雾似乎更浓了,将浣衣局破败的景象笼罩得影影绰绰,那些沉闷的捶打声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回到西偏殿时,天色已大亮。
**半夏**一直焦急地守在院门口,见到林微雨安然归来,才长长松了口气,立刻迎上来:“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林微雨略显疲惫的脸上和沈沧肩头的破损。
“没事。”林微雨摇摇头,看向院内,“青禾呢?”
“在药房整理三七和丹参,奴婢按您吩咐看着呢,她一直很安分,没乱走乱动。”**半夏**压低声音回禀,同时手脚麻利地接过林微雨手中的藤箱,又对沈沧道,“沈统领,您肩上……奴婢去取些金创药来?”
“皮肉小伤,不碍事。”沈沧摆手,面色凝重地看向林微雨,“林大夫,那枚铜钱和孙得禄说的……”
林微雨抬手制止了他:“进去说。”
三人进了医室,林微雨反手关上门。她先将那枚梅花宫钱放在灯下,又将孙得禄最后的口型写在纸上。
沈沧看到那个姓氏,瞳孔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凉气:“竟……竟是他们家?!”
“只是口型,未必确实。但结合这梅花宫钱……”林微雨指着铜钱,“这个家族,是否与‘梅’字有关联?或有族人喜好梅花?”
沈沧眉头紧锁,飞速思索:“这个家族在前朝显赫,本朝虽已式微,但在宫中……据末将所知,永和初年,宫中确有一位太妃出自该族,且……且似乎颇爱梅花。但那位太妃在永和二年便已薨逝。”
永和二年。
又是这个时间点。萧衍的心疾开始加重的时间。
“那位太妃,与端贵妃可有往来?”林微雨追问。
“端贵妃?”沈沧一怔,显然没料到林微雨会突然提起这位已故宠妃,“末将位卑,对后宫诸位主子间的往来……不甚清楚。但端贵妃娘娘性子娴静,与宫中几位太妃关系似乎都不错。至于具体……”
他摇了摇头。
线索似乎又绕回了宫廷深处,绕回了那些早已沉寂的往事和亡故之人身上。
“这枚宫钱,是永和元年的。”林微雨翻转铜钱,“正是陛下登基,也是端贵妃入宫的那一年。孙得禄在那个时候,就与宫中某位‘梅花’主人有了关联……”
一个大胆而令人心悸的猜想,在她脑中渐渐成型。
如果下毒并非简单的政治刺杀,而是牵扯到更久远的恩怨、更复杂的后宫纠葛呢?如果“蛇缠箭”不仅仅是一个杀手组织的标记,而是某种复仇或诅咒的象征呢?
“娘娘,”**半夏**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开口,“若真牵扯到那些……那些宫里早就不提的旧事,咱们……咱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林微雨沉默地看着案上的铜钱和字条。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查下去,无疑是踏进更深的浑水,触动更危险的势力。
不查?萧衍的毒未解,自己的价值便始终有限。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在这吃人的宫墙内,她和**半夏**的下场,不会比孙得禄好多少。
更何况,那个“蛇缠箭”组织已经找上门了。他们送来的不是警告,是战书。退,就是死。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而坚定。
“查。”一个字,斩钉截铁。
“不仅要查,还要快。”她看向沈沧,“沈统领,我需要你去办几件事,要隐秘。”
“林大夫请吩咐。”
“第一,查永和元年到永和二年,宫中所有与‘梅’相关的人、事、物,尤其是赏赐、宫宴、园林布置。重点查那位爱梅的太妃和端贵妃。”
“第二,查内务府永和元年滇州‘蓝石’贡品的全部记录,经手人、存放地、领用记录,哪怕是被销毁的残页也要想办法找到痕迹。”
“第三,”她顿了顿,“想办法弄到一份当年陛下亲征北漠的随行人员最终名单,包括所有中途因各种原因离开或死亡的人。越详细越好。”
沈沧肃然抱拳:“末将明白。这就去办。”他转身欲走,又停住,“林大夫,您自己……千万小心。今日对方能在我们眼前灭口,难保不会……”
“我知道。”林微雨点头,“我会小心。你也务必谨慎,对方耳目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灵通。”
沈沧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医室内只剩下林微雨和**半夏**。
“娘娘……”**半夏**忧心忡忡。
“半夏,怕吗?”林微雨忽然问。
**半夏**用力摇头,眼眶却红了:“奴婢不怕死!奴婢是怕……怕护不住您!这宫里,太脏了,太黑了……”
林微雨伸手,轻轻拍了拍**半夏**的肩膀,这个自小相伴、在冷宫里与她分食一块硬馍、相依为命的丫头,是她在这冰冷世界中为数不多的暖意。
“我们不会死。”林微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不会像孙得禄那样烂在阴沟里。”
她走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素帛,提笔蘸墨。
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写下新的线索关联:
【蛇缠箭标记】——【永和元年神秘木匣/赵猛】——【梅花宫钱/某太妃或相关势力】——【端贵妃(?)】——【陛下中毒】
【石胆毒(滇州贡品)】——【内务府/梅公公(已故)】——【可能传递渠道】
【当前威胁:蛇缠箭组织(知晓调查,主动挑衅)】
写罢,她盯着这些凌乱却逐渐指向核心的线索,脑中飞速运转。
对方为何选在此时挑衅?是因为自己开始调查,触动了他们?还是因为萧衍的病情被控制,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让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甚至……狗急跳墙?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让萧衍“慢性死亡”,那么自己这个变数,就必须清除。
那么,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或者……萧衍本人!
想到这里,林微雨悚然一惊。
“半夏,更衣,去紫宸殿!”她猛地起身。
几乎就在同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紧接着是急促的奔跑声和慌乱的呼喊,方向正是紫宸殿!
“不好了!陛下……陛下吐血昏迷了!”
林微雨脸色剧变,抓起藤箱就往外冲。**半夏**紧随其后,脸色煞白。
紫宸殿方向,已然乱成一团。
当林微雨冲进寝殿时,只见萧衍倒在龙榻边,明黄的前襟上溅满暗红血点,面色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两名当值的太医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刘院正正在榻前,手指搭在萧衍腕间,眉头紧锁,脸色异常难看。
林微雨一把推开挡路的人,扑到榻边。指尖触到萧衍颈侧,脉搏细弱游丝,且节律紊乱。她迅速检查瞳孔、听心音,目光随即扫到榻边小几上那碗喝了一半的药。
端起来一闻,浓重的药味下,隐有一丝极淡的、不该存在的苦涩。
附子。而且是未经炮制或炮制不当、毒性未褪的野生附子!
用量虽不致死,但对于萧衍这种心脏严重受损、刚刚经历手术的病人,足以引发剧烈反应,导致心脉紊乱、血管破裂出血!
“这药是谁煎的?谁送的?方子呢?!”林微雨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瘫软的太医和刘院正。
“是……是太医院按方煎好……每日定时送来……”一个太医结结巴巴。
“方子是我开的!”刘院正脸色铁青,但还算镇定,“益气回阳,佐以化瘀,附子用量严格按照规程,且用的是上等炮制过的熟附子!绝无问题!”
“药渣呢?”林微雨厉声问。
立刻有内侍跑去取煎药剩下的药渣。林微雨仔细翻检,很快,她捏起几片颜色明显更深、形状也略有不同的切片。
“这是什么?”她将切片举到刘院正眼前。
刘院正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这是生附子!而且是最毒的那种川乌头!怎么会混进药里?!”
不是疏忽,是蓄意投毒!将剧毒的生附子切片混入外形相似的熟附子中!
“今天经手药材、煎药、送药的所有人,全部扣下!一个不准离开紫宸殿!”林微雨当机立断,同时对**半夏**疾声道,“半夏!取我的针包,还有那个蓝色瓷瓶里的药丸!快!”
**半夏**应声飞奔而去。
林微雨已顾不上追究,她必须立刻抢救。萧衍的情况比看上去更糟,不仅是急性中毒反应,心包引流口恐怕也因血压骤升而再次出血。
她撕开萧衍胸前的衣物,果然看见纱布已被鲜血浸透。没有时间犹豫,她直接拆开纱布,迅速清理创口,进行压迫止血,同时再次进行心包穿刺,引流出新出的积血。
整个过程快、准、稳,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亟待救治的重症患者,而非九五之尊的帝王。
刘院正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骇,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
**半夏**很快取来针包和药瓶。林微雨先给萧衍舌下含服了自制的解毒护心丸,然后运针如飞,针刺内关、神门、膻中、心俞诸穴,以银针疏导紊乱的心气,稳定濒临崩溃的心功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看着林微雨施救。
终于,萧衍的脉搏逐渐变得有些力道,节律虽仍不齐,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细速紊乱。他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林微雨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持针的手指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暂时稳住了。”她声音沙哑,“但毒素已入心脉,必须尽快系统解毒。这次是生附子急性中毒,诱发旧疾,若再有一次……”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后果。
萧衍的眼睫,就在这时,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先是涣散,逐渐聚焦在林微雨满是汗水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林微雨俯身靠近。
只听到他用气声吐出几个字:“……又……救朕一次……”
“陛下先别说话,静养。”林微雨低声道。
萧衍却费力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枕边。林微雨会意,伸手去摸,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
拿出来,是一块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极其精美,是蟠龙逐云的图案,但在龙眼的位置,镶嵌着一点暗红色、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材质,红得深沉,像凝固的、陈年的血。
“这……”林微雨疑惑。
“……端敏……留下的……”萧衍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她走之前……塞给朕……说……‘对不起’……”
端敏。端贵妃的闺名。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林微雨握着那块仿佛带着不祥温度的玉佩,看着萧衍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晦暗,再想起孙得禄临终的指认和那枚梅花宫钱……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轮廓,在她脑中逐渐拼凑起来。
或许,下毒者并非想要萧衍立刻死去。
或许,那是一种更残忍、更漫长的惩罚。
或许,“对不起”三个字背后,藏着一段足以颠覆认知的宫廷秘辛。
而她和**半夏**,已经无可避免地,踏入了这片噬人的迷雾中心。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将至。
风穿过宫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像无数亡魂在哭泣,又像命运齿轮,开始缓缓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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