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来,闷闷的,像敲在棉花上。
西偏殿的灯还亮着。
林微雨坐在医案前,面前摊着三本书:那卷《剖俞篇》,一本《神农本草经》,还有从太医院借来的《毒物志异》。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摇晃。
她的手边,是一张素帛。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行字,记录着关于那支毒箭的所有线索。
炭笔在“镜检”二字上顿了顿。这个时代没有显微镜,她需要别的办法确认毒素。
“娘娘。”**半夏**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梗米粥和两碟清爽小菜,脸上满是心疼,“您晚膳就没怎么用,这都子时了……”
“先放着。”林微雨没抬头,笔尖在“可能毒物”一项下划着线。
**半夏**把托盘放在案边,却没走。她看着自家娘娘眼下淡淡的青黑,和那几乎要埋进书堆里的单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娘娘,您……您非要卷进这件事里吗?陛下中的毒,一听就凶险得很,咱们好不容易从冷宫出来……”
林微雨终于停下笔,抬起头。烛光映着她清亮的眸子:“半夏,你觉得,我们现在和之前在冷宫,有区别吗?”
**半夏**一愣。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被看着。”林微雨的声音很平静,“紫宸殿的西偏殿,和冷宫的西殿,本质上都是囚笼。区别只在于,在这里,我手上还有一把刀。”
她的目光落回那些医书和毒理推断上:“而这把刀,能救人,也能让我们活下去——真正地活下去,而不是苟延残喘。”
**半夏**的眼圈倏地红了。她想起冷宫里那些饥寒交迫、提心吊胆的日子,想起娘娘为了省下口粮给她,自己饿得晕倒的情景。
“奴婢……奴婢只是怕。”**半夏**的声音带着哽咽,“怕您太累,怕您出事。今天您给陛下做完手术,又跑去浣衣局救人,回来就没歇过……”
“我心中有数。”林微雨放缓了语气,伸手拍了拍**半夏**的手背,“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得忙。”
“奴婢陪着您。”
“不用。你去把青禾安顿好,那孩子刚术后,夜里需有人留意。”林微雨吩咐,“她是新人,很多规矩不懂,你多提点,但也要留个心眼。”
**半夏**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娘娘,那青禾……可信吗?”
林微雨沉默片刻:“目前看来,只是个苦命人。但在这宫里,谁都不简单。先看着吧。”
**半夏**这才稍稍安心,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内重新恢复寂静。林微雨端起已经温了的粥,慢慢喝了几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素帛。
需要样本。
萧衍的血液,或者……箭疤处的组织。
前者易取,后者艰难。但若要彻底解毒并查明毒素性质,组织样本或许更关键。
她正凝神思索,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不同于**半夏**的脚步声——更刻意,更飘忽。
林微雨的手,无声地滑向藤箱里那把冰冷的手术刀。
“叩叩。”
敲门声响起,一个尖细陌生的男声传来:“林大夫,太后娘娘有请。”
***
慈宁宫的夜,沉水香的浓郁几乎令人窒息。太后在暖阁里捻着佛珠,久久没有让行礼的林微雨起身。
漫长的寂静后,太后才缓缓开口,话语如针,字字试探。从四年前的旧事,到今日浣衣局的“邪术”,再到皇帝与她独处的谈话内容。
林微雨始终垂眸,回答得滴水不漏,只咬定自己是医者本分。
直到太后提起那支毒箭。
“……皇帝与你提了?”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提了。”林微雨如实道。
“他怎么说的?”
“陛下说,箭上有毒。”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发出一声极轻的、似叹似讽的笑:“是啊,有毒。可这毒从哪儿来,谁抹的,为什么太医院查了四年,查不出个所以然……”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林微雨:“你既然有本事剖胸切心,那这毒,你能查出来吗?”
“臣妾会尽力。”
“不是尽力。”太后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是必须查出来。而且要快。”
“为何?”
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她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半晌,才幽幽道:“因为下毒的人,也许还在宫里。也许,就在看着呢。”
从慈宁宫出来,秋夜的寒气浸入骨髓。林微雨独自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太后的警告和那深宫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如同跗骨之蛆。
回到西偏殿时,**半夏**竟还没睡,提着一盏小灯在院门口张望,见到她的身影,立刻小跑着迎上来。
“娘娘,您可回来了!”**半夏**将一件厚披风裹在她身上,触到她冰凉的手,心疼道,“太后没为难您吧?”
“没事。”林微雨握了握**半夏**温热的手,心中微暖,“不是让你先去歇着吗?”
“您不回来,奴婢哪睡得着。”**半夏**扶着她往里走,压低声音,“您走后不久,青禾起夜,奴婢看她精神好些了,就按您吩咐,教她认了认药材和器械的摆放,让她先在药房帮忙整理。那孩子手脚挺利落,就是话少,问一句答一句。”
“嗯。”林微雨应了一声,走进医室。案上的粥菜已被收走,换上了一盏新的安神茶,书卷笔记也被人细心整理过,留出了书写的空间。不用说,是**半夏**做的。
这个自小跟着她、在冷宫相依为命的丫头,总是用最细致的方式照顾着她。
“娘娘,热水备好了,您泡泡脚解解乏吧?”**半夏**轻声道。
“先不急。”林微雨坐下,重新提笔,在素帛上添了几行字,将太后隐晦的催促和警告也记入考量。
时间,确实不多了。
***
翌日天未亮,紫宸殿便来传召。
林微雨带着**半夏**匆匆赶到时,萧衍半靠在榻上,脸色比昨日更苍白几分,直言心口疼痛加剧。
检查伤口无恙后,林微雨断定是毒素刺激,提出取血验毒。
萧衍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林微雨用改制的三棱针取了他几滴指血,小心收好。
“若查出来是什么毒,你能解吗?”萧衍问。
“臣妾不敢保证,但若不查,一定解不了。”
“好,朕等你消息。”萧衍靠回枕上,在她告退时,忽然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夜,太后找你了。”
林微雨背脊微僵。
“她问了箭毒的事?”
“问了。”
“你怎么答的?”
“臣妾说,会尽力查。”
身后沉默了片刻,响起萧衍低沉微冷的声音:“她是不是还说,下毒的人可能还在宫里,让你小心?”
林微雨缓缓转身。
萧衍看着她,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太后是在提醒你,但也是在提醒朕。”
他平静地叙述了四年前的场景:亲卫队射出的毒箭,当场被杀的射手赵猛,以及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所有线索。
“……你说,什么样的人,能在朕的眼皮底下,把证据抹得这么干净?”他自问自答,声音里透着冰冷的锐意,“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个人手眼通天。要么……”
他顿了顿,目光如刃,锁住林微雨:
“那个人,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殿外的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狂舞。
林微雨站在原地,寒意从脚底蔓延全身。她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她救下萧衍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局中人,成了帝王朝堂暗战中一把身不由己的刀,亦是诱饵。
回到西偏殿,她反锁了医室的门,开始分析血样。利用琉璃盏和自配试剂,经过一系列反应,血样最终显现出诡异的暗蓝色。
石胆。复合砷化物。
所有症状都对得上。
她迅速写下解毒思路,首要难题便是如何清除残留于陈旧箭疤内的毒灶。手术切除风险极高,但不切除后患无穷。
正凝神间,门外传来沈沧急促慌乱的声音和脚步声。
林微雨开门,只见沈沧捧着一木匣,匣内赫然是一支带着蓝锈的断箭,箭上钉着一张血字条:
**“既然要查,那就查清楚。”**
字条下方,画着一条蛇,缠着一支箭。
挑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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