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罐内的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黑暗和消毒水气味凝固。苏厌靠在工作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她闭着眼，看似在休息，但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警戒的微绷状态，像一头在阴影中假寐的猎豹，随时准备暴起。床上，谢无咎的生命体征在强效兴奋剂的支撑下，勉强维持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紧绷的弦。
“滴答…滴答…”只有角落里净水装置冷凝水滴落的声音，单调地切割着寂静。
突然，手腕上的旧式终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特定的频率。
苏厌倏然睁眼，眸中锐光一闪即逝。
来了。
她无声地移动到门边那块厚重的合金板前，没有启动虹膜扫描，而是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外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环境噪音融为一体的摩擦声——是某种软底靴子踩在金属锈屑上的声音，非常轻，非常稳，只有一个人。
三长两短，间隔规律。
约定的敲门暗号。
苏厌手指在门内侧一个隐蔽的凹槽里快速按动了几下，解除了她临时布设的几个非致命性警戒陷阱。厚重的合金板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合金板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来人个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款式老旧、几乎拖到脚面的灰色医疗罩袍，连帽兜将大半张脸都隐藏在深沉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布满皱纹、下巴蓄着稀疏山羊胡的下颌。他背着一个同样陈旧、但异常沉重的金属医疗箱，箱体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岁月留下的无数磕碰痕迹。
他没有看苏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整个铁罐内部，在那些自制的工具、仪器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最后精准地落在金属床上昏迷不醒的谢无咎身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
“人呢？”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正是之前通讯中的“老鬼”。他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苏厌指了指床上的谢无咎，同样言简意赅：“活着，暂时。致命伤是额角到下颌的能量侵蚀伤，深度感染，生机被侵蚀。普通手段无效。”
老鬼缓步走到床边，动作慢吞吞，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他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和手术刀刻痕的手指，没有使用任何仪器，直接按在谢无咎颈侧的动脉上，停留了数秒。接着，他翻开谢无咎的眼皮，观察瞳孔，又仔细查看了那道狰狞的灼伤伤口，甚至用指尖沾了一点边缘渗出的组织液，凑到鼻端嗅了嗅。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星辉近卫的制式内衬，材料是‘星尘III型’，非量产，定制款。能量侵蚀残留……是‘暗鸦’海盗团‘血爪级’主力舰的副炮‘蚀骨射线’。”老鬼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能扛着这种伤逃出来，命够硬。但侵蚀入髓，常规医疗手段确实无效，需要‘净髓酶’和‘生命织缕’定向修复，配合高强度精神力疏导。”
他报出的物品名称和精准的伤势判断，让苏厌心中微凛。这个老鬼，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你有办法？”苏厌问，语气依旧平静。
“有。”老鬼终于抬起头，帽兜下的阴影里，一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看向苏厌，“代价，你清楚。”
苏厌没有任何犹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个预先准备好的、特制的真空采血管。采血管的材质是某种深色的合金，管壁上铭刻着细微的能量回路。她伸出自己的左臂，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苍白但线条流畅、蕴含着力量感的小臂。她的皮肤很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老鬼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一闪。
苏厌拿起一把造型奇特、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采血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静脉。暗红色的血液迅速充盈采血管。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被抽走的不是自己的血液。
当血液达到标准刻度时，采血管内的能量回路微微亮起，似乎在进行某种初步的稳定和检测。苏厌拔出针头，迅速用消毒棉按住针孔。
“S级潜力样本？”老鬼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厌将采血管递过去：“验货。”
老鬼接过采血管，动作异常小心。他没有使用任何仪器，只是将采血管举到眼前，对着铁罐内昏暗的灯光仔细观察。血液在特制的管壁内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近乎暗紫红的色泽，在灯光下，似乎能看到极其微小的、如同星尘般的金色光点在血液中缓缓沉浮、明灭。
老鬼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纯度……不可思议。”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没有经过任何诱导和提纯的原始样本……活性……生命力……简直是造物的奇迹……”他猛地抬头，帽兜下的阴影几乎无法再掩盖他眼中的震惊和贪婪，“‘清道夫’，你到底是什么人？！”
“与你无关。”苏厌的声音冰冷如铁，“货已交付，该你了。”
老鬼深深地看了苏厌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贪婪，有探究，更有一丝深深的忌惮。他不再多问，将采血管极其珍重地放入医疗箱内一个特制的恒温隔离槽中锁好。
“好！痛快！”老鬼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干涩，但多了一丝兴奋的颤音。他打开自己沉重的医疗箱，里面并非传统的医疗器械，而是各种闪烁着不同光芒的晶体、奇异的生物组织培养皿、以及造型古怪、布满复杂纹路的金属仪器。
他首先拿出一个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绿光的菱形晶体，将其贴在谢无咎额头的伤口上方。晶体散发出温润的光芒，缓缓渗透进伤口深处。原本缓慢侵蚀生机的霸道能量，在这绿光下如同冰雪般开始消融、退缩。
接着，他又取出一个注射器，里面装着如同液态黄金般、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药剂——“净髓酶”。他精准地将药剂注射进谢无咎靠近伤口的静脉。最后，他拿出几根细如发丝、闪烁着微光的银色金属丝——“生命织缕”，小心翼翼地将其植入伤口深处坏死的组织边缘。
整个过程，老鬼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超越了科技与生物界限的诡异美感。他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手，引导着那些仪器和能量，精准地修复着谢无咎濒临崩溃的生机。
苏安静静地看着，心中对这个神秘黑市医生的评价再次拔高。这绝非普通黑市游医的手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铁罐内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和老鬼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低语。
大约一个小时后，老鬼停下了动作。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气息也粗重了一些，显然消耗巨大。他再次检查了谢无咎的生命体征。
“侵蚀能量清除，坏死组织剥离，核心生机已稳住。”老鬼的声音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杰作般的满意，“后续需要静养和营养补充。死不了了。”
谢无咎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感已经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那道恐怖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边缘已经开始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不再渗出组织液。
苏厌看着谢无咎胸口平稳的起伏，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丝。这笔巨额“投资”，暂时保住了。
“交易完成。”老鬼收拾好自己的医疗箱，动作重新变得慢吞吞，但看向苏厌的眼神却更加幽深，“‘清道夫’，这次交易，我很满意。这支血……价值远超你的想象。作为额外的‘赠品’，免费给你一个忠告。”
他顿了顿，帽兜下的阴影仿佛要将苏厌吞噬：“带着这个麻烦，立刻离开厄里斯-7号。风暴，就要来了。你这点血引来的鲨鱼，比你想的要多得多，也大得多。黑市的规矩，只对活人有用。”他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医疗箱里那支采血管的位置。
说完，他不等苏厌回应，径直走向门边。苏厌默默解开门锁，厚重的合金板无声滑开。老鬼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铁罐区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门再次合拢，铁罐内恢复了寂静。
苏厌走到床边，看着呼吸平稳的谢无咎。老鬼的警告在她脑中回响。风暴……鲨鱼……S级潜力血液的秘密暴露，果然引来了更深的觊觎和危险。她必须尽快拿到黑市通行证，离开这颗坟墓般的星球。
她转身走向工作台，准备处理老鬼留下的医疗痕迹，并规划逃离路线。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呃……”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和茫然的呻吟，从金属床上传来。
苏厌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床上，那个昏迷了不知多久的男人，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与沉重的眼皮搏斗。几秒钟后，那双紧闭的眼睛，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如同蕴藏着整片星海，即使此刻被剧痛、失血和迷茫所笼罩，依旧无法掩盖其内里沉淀的、属于上位者的沉静与锐利。只是这锐利此刻有些涣散，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和不解。
他的目光，带着初醒的混沌和本能的戒备，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站在工作台边、逆着昏暗灯光、看不清表情的苏厌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无咎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你……是谁？”
随即，他似乎耗尽了刚刚积攒的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再次阖上，呼吸重新变得悠长而微弱，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一个幻觉。
苏厌站在原地，逆着光，脸上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孤星，映照着床上那个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却连自己身处何方都茫然无措的帝国皇太子。
风暴将至。
而她刚刚捡回来的“货物”，似乎比她预想的，要更早地“醒来”参与这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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