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碾过殡仪馆前的减速带,像碾过他胸腔里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
誓言在下车的同时,用指甲在手臂上划下第三道血痕。
这不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次,是为了庆祝一个暴君的死亡。
指尖下的皮肤先是传来一道尖锐的凉意,随即是灼热的痛感,细细的血珠缓慢地渗出来,汇聚成一道清晰的红线。
这痛楚奇异般地让他更加清醒,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已久的脑海。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上一次产生类似的“庆祝”冲动,还是多年前偷偷倒掉男人半瓶白酒,看着对方因找不到酒而暴跳如雷时,那种混合着恐惧和巨大快意的心情。
誓言低头看着那抹鲜红,心里冷静地评估:很好,足够清醒了。足以去面对那摊最终化成灰的罪恶。
他下车,仰头。灰白建筑上方,“殡仪馆”三个字烙进瞳孔。
风掀起他红白格衬衫下摆,露出腰间半瓶矿泉水。水面死寂,倒映不出他眼底那片荒原。
少年第二次为至亲而来。但这次,他是来领仇人的骨灰。
誓言推开殡仪馆的玻璃门,消毒水混着旧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像极了他蜷缩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等母亲手术结果时,闻到的味道。
灰蓝色走廊两侧的金属柜门泛着冷光,他停在编号B-17的冷藏柜前。
B-17。这个编号让他想起男人常喝的某种廉价啤酒的牌子。一种荒谬的联想。他甚至想象了一下,拉开这金属柜门,会不会也听到“呲”的一声开罐声响。
他的手悬在冰冷的拉手上空,有几秒钟的停滞。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着让他转身离开,让这具肮脏的躯体永远冻在这冰窟里,成为无人认领的废弃物,这才是他应得的结局。
但另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压制了一切——他必须来。
他需要这个仪式,需要亲眼确认这具曾经带来无尽痛苦的肉身如何化为虚无,需要亲手接过这份重量,然后,才能真正地把它从自己的人生里抛出去。
这不是为了尽孝,是为了弑神。弑掉压在他心头十七年的、名为“父亲”的邪神。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臂上未结痂的第三道血痕,那粗糙的触感,和母亲临终前轻抚他脸颊的掌心,是记忆里关于疼痛的两个极端。
地面水磨石倒映的顶灯碎成惨白的光斑。
冷藏柜滑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极了冬天男人掀翻饭桌的动静。
尸体被抽出的瞬间,誓言闻到了河底的腥气——不是腐臭,是酒精混合着廉价古龙水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十四岁那晚,男人也是这样**地撞进家门,只不过那次吐的是血,这次吐的是水。
工作人员掀开白布时,誓言下意识又摸了摸左臂的疤痕。冰柜的冷雾漫上来,在睫毛上凝成霜。他忽然很想笑,原来冻僵的尸体和醉鬼的睡相,竟没什么两样。
"要确认下随身物品吗?"工作人员递来塑料袋。
里面是泡烂的皮夹,一张被水浸糊的照片边缘却奇迹般完好——照片上,十三岁的他穿着生日T恤,被男人搂着肩膀强颜欢笑。
那是他唯一没喝醉的生日,也是母亲最后一次有力气为他烤糊一个蛋糕。
胃里一阵翻搅。那甜腻的、带着焦糊味的奶油气息,仿佛穿透了时间,混合着殡仪馆的冷气再次涌入他的鼻腔。
他记得那天男人难得的心情好,胡茬上沾着奶油大笑,以至于他恍惚觉得,也许这个家还有变好的可能。
那错觉像玻璃一样脆弱,第二天就被男人酒醒后的拳头砸得粉碎。母亲拖着病体拦在他们中间,哭声和哀求声被淹没在咒骂里。那张照片,成了钉在耻辱柱上的虚假证明。
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其暴戾的冲动攥住了他——他想把这张照片撕碎,扔进垃圾桶,和这个男人其他遗物一样烂掉!
但他的手指只是僵硬地停顿在空中,然后缓缓落下。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不是因为宽容,而是因为极致的疲惫。恨一个人也需要力气,而他早已筋疲力尽。对这照片,对这男人,对他所代表的一切,他只剩下一种全然的、彻底的虚无。
“道完别后去那边缴费。”
火化费三百八。誓言摸出皱巴巴的钞票,指缝里还沾着传单的油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大多是零碎的散钱,需要仔细数清。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硬币时,他想起无数个夜晚,他也曾这样在黑暗中摸索,捡拾被男人扔在地上的、施舍般的生活费。那些硬币总是带着烟灰和酒液的黏腻感。
收款员点验钞票的“沙沙”声,打印机吐出单据的“嘎吱”声,在过分安静的缴费厅里被无限放大,像某种仪式进行的伴奏。
他将三百八十块钱一张张推过冰凉的玻璃窗口,仿佛推走的不是钱,而是十七年来压在他身上的、一帧帧具体的苦难。
当最后一张纸币离手,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仿佛终于清偿了一笔巨额的孽债。
“要加钱吗?”工作人员指了指焚烧炉的观察窗。誓言摇头,却在玻璃反光里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正扒在ICU的探视窗。
“不用。”他的声音干涩,拒绝得很快。
他不需要观看这场火的刑罚。那画面早已在他脑中预演过无数次——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无数个被殴打后的夜晚,在母亲压抑的哭声里,他用想象为自己执行的私刑。
他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火焰如何舔舐那双曾无数次挥向他的手臂,如何吞噬那张喷吐过恶毒咒骂的嘴。
这想象曾是他活下去的养分。但此刻,当这一切真的化为现实,他发现自己心中并无快意,只剩一片被彻底烧灼过的荒芜。
工作人员无所谓地点点头。“好了,去那边椅子上等着,前面还有四个。”
转身离开时,誓言的目光还是无可避免地扫过了观察窗那暗沉的玻璃。
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像一个冷眼的旁观者,静待一场喧嚣的终结。
殡仪馆的长椅冰凉,像一块冻透了的铁。
他坐在那里,看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泛白,仿佛有人用钝刀慢慢地刮着黑夜,露出底下惨淡的灰白。
走廊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远处角落里坐着一对相互依偎的老夫妻,老妇人低声啜泣,老先生则一遍遍徒劳地轻拍她的背。
另一侧,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正不耐烦地频繁看着手表,对着电话压低声音说:“……我知道,签合同要紧,但我这边手续没办完走不开……死的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誓言冷眼看着,觉得这殡仪馆像一个人间缩影。
有人在此心碎,有人在此表演,有人在此解脱。
而他自己,像个冰冷的旁观者,灵魂仿佛抽离出来,悬浮在半空,审视着下面这个抱着空木盒的、名叫誓言的少年。
他忽然想到母亲。
她火化那天,也曾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少年,坐在另一张长椅上,为她的离去而心碎。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那麻木的盔甲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涌出一点真实的酸楚。
但很快,裂缝又弥合了。
远处的山影渐渐浮现,轮廓模糊,像是被泪水泡发了的墨迹。
殡仪馆的广播突然响起,机械的女声念出一个号码。他站起身,腿有些麻,像是血液终于开始流动,提醒他还活着。
一种奇异的感官剥离感控制了他。
他能异常清晰地听到远处某个水龙头持续滴漏的声音,像秒针在计算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能闻到空气中不同香型的消毒水如何试图覆盖、却又最终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死亡气味”。
他能感觉到身上那件红白格子衬衫的每一根纤维摩擦着皮肤,那触感让他想起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这件衣服时,指尖温柔的抚过。
各种感觉被无限放大,唯独感受不到悲伤。他的心像被掏空后又被塞满了隔音棉,所有的情绪都被吸收、消音,只剩下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空洞。
他抱着那个越来越沉的木盒,仿佛抱着自己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沉重,且毫无意义。
殡仪馆的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节哀。"他扯了扯嘴角,心想,该节哀的或许不是我。
盒子里是他的骨灰,盒外是他无处安放的恨。
风一吹,有些细碎的粉末从边缘飘出来,消失在阳光里。
他死死攥着盒子,却发现连恨都变得轻飘飘的,抓不住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懂——死人从不需要赢,他们只负责把活人钉在过去的刑架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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