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晨光透过纱帘洒在裴闻知的设计稿上，为纸面的线条镀上一层金边。他放下绘图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桌角的咖啡已经凉了，旁边堆着五六个揉皱的纸团——这是他为新系列“和解”设计的第六版草稿，却始终不满意。
手机震动起来，是工作室助理玛尔塔的消息：「国际珠宝设计大赛的邀请函到了！您被直接提名决赛，下个月在上海展出作品。」
裴闻知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上海。那个他两年前逃离的城市，那个埋葬了太多记忆的地方。他应该回去吗？
窗外，米兰大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两年来，他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从默默无闻到小有名气。P.Wenz这个署名已经出现在几家高端珠宝杂志上，而他的小工作室也开始接到一些国际订单。
一切都很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裴闻知拿起邀请函，烫金的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国际珠宝设计大赛是行业顶级赛事，获奖者将获得全球巡展机会。这对他的职业生涯是重要转折点。
但上海……那里有谭悸。
两年来，他刻意回避所有关于谭悸的消息。林薇偶尔发来的信息中提到谭氏集团越来越壮大，谭悸已经成为亚洲珠宝业不可撼动的巨头。每次看到这些，裴闻知都会迅速划走，仿佛那两个字会灼伤他的眼睛。
“去吗？”玛尔塔探头进来，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里带着期待，“这可是大事！”
裴闻知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伤疤——那是他离开上海前最后一次情绪崩溃时留下的。“去。”他听见自己说，“是时候了。”
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时，裴闻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同样的航站楼，两年前他满心伤痕地离开，如今却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回来。这期待让他感到恐惧——他不该对那座城市、那个人还抱有幻想。
大赛主办方安排的酒店豪华得令人窒息。裴闻知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黄浦江两岸的灯火。这个角度能看到谭氏大厦，那座曾经他频繁出入的玻璃高楼，如今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明天只是布展，评委后天才会来。”助理玛尔塔翻看着日程表，“听说评委会主席是亚洲珠宝业的巨头，特别神秘，连名字都没公布。”
裴闻知点点头，心不在焉。他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取出参赛作品——“重生”系列的最新作品“和解”。这是一对交缠的铂金手环，一只镶嵌着代表伤痕的黑色钻石，另一只则是象征愈合的粉色蓝宝石。分开时各自美丽，合在一起却形成完美平衡。
“太美了！”玛尔塔惊叹，“评委一定会爱上它。”
裴闻知轻轻抚摸着手环。这件作品耗费他六个月心血，融入了这两年所有的思考与成长。如果要说有什么能代表他此刻的心境，非它莫属。
布展日忙碌而平静。裴闻知的展位被安排在中央区域，这是对决赛选手的特殊礼遇。周围的参赛者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但他全神贯注于作品的摆放角度，确保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呈现。
“这件作品很有深度。”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裴闻知手中的展示架差点掉落。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即使在最深的梦里也能立刻辨认出来。
他缓缓转身，时间仿佛被拉长。两米外，谭悸站在那里，一身简约的深灰色西装，轮廓比记忆中更加锋利，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却更添成熟魅力。他手中拿着评委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谭……评委主席。”裴闻知强迫自己保持专业微笑，尽管双腿已经开始发抖
“没想到是您。”
“我坚持匿名，就是为了避免选手提前准备。”谭悸向前一步，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飘来，勾起无数回忆，“但我必须承认，看到你的报名材料时，我破例调看了你的作品。”
裴闻知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那不符合比赛规则吧？”
“确实不符合。”谭悸坦然承认，目光落在他的手环上，“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风格。那种在残缺中寻找美的特质……没有人能模仿。”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裴闻知小心锁起的情感闸门。他记得。记得他最核心的设计理念。两年来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缝。
“作品说明写得很含蓄。”谭悸指向展示牌，“但我读懂了。这是关于宽恕的作品，对吗？”
裴闻知深吸一口气：“关于可能性。宽恕是一种可能性，和解也是。”
谭悸的目光从作品移到他脸上，深邃如潭水。“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裴闻知轻声说，“但我需要时间。”
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走来：“谭总，评委会马上开始预备会议。”
谭悸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从内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展台上：“比赛结束后，无论如何，请给我十分钟。就十分钟。”
裴闻知没有碰那张名片，但也没有拒绝。“祝您评审愉快，谭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裴闻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两年来设想过的无数重逢场景，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专业、克制，却又暗流涌动。
第一天的公开展览盛况空前。裴闻知的“和解”手环成为焦点，不少收藏家询价，但按照比赛规定，决赛作品暂时不能出售。他站在展位旁接受采访，目光却不时扫向评委区。谭悸正专注地评审一件作品，侧脸在灯光下如雕塑般轮廓分明。
“听说谭总亲自提名了你。”一位女记者小声问，“你们之前认识吗？”
裴闻知微笑：“在这个行业，谁不认识谭总呢？”巧妙回避了问题。
当晚的招待酒会上，裴闻知选了一件低调的的炭灰色西装，刻意避开展示中心，站在露台上吹风。他需要独处时间，理清纷乱的思绪。
“躲在这里是怕见我吗？”
谭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闻知没有回头。“我以为评委会主席应该很忙。”
“我推掉了三个采访。”谭悸站到他身边，两人之间保持着礼貌距离，“为了见你。”
黄浦江的游船驶过，灯光在水面上摇曳。裴闻知想起两年前离开的那个雨夜，和现在何其相似又多么不同。
“我欠你一个道歉。”谭悸打破沉默，“不，远不止一个。我欠你无数个道歉，用一辈子也说不完。”
裴闻知转向他：“为什么是现在？两年了，你完全可以……”
“因为我终于准备好了。”谭悸直视他的眼睛，“准备好了面对自己的错误，准备好了告诉你全部真相，也准备好了……接受你永远不原谅我的可能。”
夜风吹乱裴闻知的发丝，谭悸抬手想帮他拨开，却在半空停住，绅士地收了回去。这个小动作莫名触动了他——曾经的谭悸从不会犹豫。
“什么真相？”
“关于矿难，关于裴诚青，关于……我们。”谭悸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小U盘，"这里有我这两年收集的所有证据。裴诚青确实有罪，但我父亲也不是无辜的。最重要的是……”他深吸一口气，“你从来不是棋子。无论对裴诚青还是对我，你都远比我们配得上的要多。”
裴闻知没有接U盘。“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明天颁奖晚宴后，我会当众公布所有真相。”谭悸的声音坚定，“包括我为弥补过错所做的一切——重建矿难家属基金，追查当年被掩盖的证据。”
谭悸轻声说，“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
裴闻知转向江面，胸口起伏。太多信息一下子涌来，他需要时间消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谭悸后退一步，“明天晚宴后，我会在第一次见你的地方等你。如果你来，我们就重新开始；如果不来，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生活中。”
他没有等回答，转身离去，留下裴闻知独自面对翻涌的江水和更翻涌的心潮。
颁奖典礼盛大而隆重。裴闻知的“和解”获得评委会特别奖，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通常大赛只有金银铜三个奖项。
“评委会一致认为，'和解'代表了一种超越设计本身的深刻理念。”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评委会主席谭悸先生为P.Wenz先生颁奖。”
掌声中，裴闻知走上舞台。谭悸西装笔挺地站在那里，手中拿着水晶奖杯，表情专业而克制。但当他们的手指在奖杯交接处短暂相触时，裴闻知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
“恭喜。”他低声说，只有他能听见，“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记住我为你骄傲。”
晚宴上，裴闻知被各路媒体和同行包围，应接不暇。他注意到谭悸站在远处，被一群董事会成员围着，目光却不时飘向他这边。
宴会进行到一半，主持人突然宣布谭悸有重要声明。全场安静下来，裴闻知的心跳加速。
谭悸走上讲台，灯光下的他威严而沉稳。“首先感谢各位参加这次大赛。珠宝不仅是装饰品，更是人类情感的载体。”他停顿一下，“两年前，我犯了一个终生遗憾的错误——让个人仇恨蒙蔽了双眼，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全场哗然。裴闻知握紧酒杯，指节发白。
“今天，我想公开道歉。”谭悸的目光穿过人群，直视裴闻知，“裴闻知先生，对不起。为我的欺骗，为我的利用，为我没能早点看清自己的心。”
媒体的闪光灯立刻转向裴闻知，捕捉他震惊的表情。他没想到谭悸会如此公开、如此直白地道歉，甚至冒着重伤声誉的风险。
“同时，我也要澄清关于裴氏集团的一些真相。”谭悸切换到大屏幕，展示了一系列文件，“十七年前的矿难，责任是双方的。我父亲因醉酒操作失误，裴诚青则故意放大这个错误。而最大的受害者，是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以及……被当作棋子利用的裴闻知。”
裴闻知坐在原地，动弹不得。谭悸不仅公开道歉，还在为他平反。屏幕上滚动着这两年来他秘密做的所有补偿——为矿难家属建立的基金会、追查真相的努力。
“最后，”谭悸关闭演示，“我想用裴先生参赛作品的名字结束——和解。不仅是与过去和解，与他人和解，更是与自己和解。谢谢。”
掌声雷动，但裴闻知已经起身离开。他需要空气，需要独处，需要思考。谭悸的公开忏悔震撼了他，但两年的伤痛不会因一场演讲就消失。
他打车来到当年第一次见到谭悸的地方——那个珠宝展览馆。夜晚的展馆闭门谢客，但门口的长椅空着，就像两年前他们偶遇时一样。
裴闻知坐在长椅上，取出获奖的水晶奖杯。月光透过晶体，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她想起谭悸说会在“第一次见你的地方”等他，就是这里吗？
“我就知道你会来。”
谭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闻知没有回头，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谭悸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这个姿势让他们目光平齐。
“你毁了我的生活。”裴闻知直视他的眼睛，“又当着全世界的面道歉。我该相信哪一个你？”
“都是真实的我。”谭悸轻声说，“那个被仇恨蒙蔽的混蛋，和这个爱上你无法自拔的傻瓜。人性很复杂，闻知。我们可以同时是加害者和悔过者。”
月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裴闻知能看到里面翻涌的情感。“为什么要公开道歉？你本可以私下……”
“因为公开道歉有代价。”谭悸苦笑，“董事会已经威胁要弹劾我，股价肯定会跌。但这是你应得的——一个毫无保留的认错。”
裴闻知沉默良久，终于问出那个萦绕心头两年的问题：“巴黎那晚，如果我没有接养父的电话……我们会吻吗？”
“会。”谭悸毫不犹豫，“然后第二天我就会告诉你全部真相，请求你的原谅。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裴闻知取出那对“和解”手环，将黑色钻石的那只递给他。“戴上它。这是给伤痕的。”
谭悸接过手环，小心地套在左腕上。裴闻知则戴上粉色蓝宝石的那只。当他们将手腕靠在一起时，两只手环完美契合，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不是原谅。”裴闻知轻声说，“而是……可能性。”
谭悸小心翼翼地拥抱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裴闻知靠在他肩头，闻着熟悉的檀香气息，两年来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平静。
远处，黄浦江的游船驶过，灯光在水面上画出长长的金色痕迹，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三个月后，米兰一家新珠宝工作室开业，名为“和解”。创始人是两位——著名设计师P.Wenz和他的合伙人。当记者问及这个不寻常的合作关系时，裴闻知举起与谭悸交握的手，两只手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有些伤痕，”他微笑着说，“最终会变成最美的设计。”
「全文完」
码的时候已经凌晨了，有些困，也没有自己看第二次，如果有小错误还请多多担待，欢迎指出。[红心]
《胸针》到这里就完结了，感谢观看。
补充：
谭悸生日：1999年5月2日
裴闻知生日：2000年7月11日（7月11日其实是被收养的日子。）
接下来的计划就是换种方法写《翊昇》，感觉《胸针》写的好累，最早那本《铜雀春深锁二乔》目前是停更了，因为手稿被我弄丢了，以后可能不太可能会写，大改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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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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