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车静静行驶着,这是围读会的第二天。
今天是个阴天,灰沉阴暗,隐隐要下雨的样子。十一月的锦都,秋老虎还逞着最后一点余威,温差明显,早晨更是阴冷。
陈槐安感到精神不济,昨夜并没有休息好,梦境反反覆覆的折磨着他,醒了只一片怅然。
“哥,吃点早饭吧。”助理方俊递给他一个盒装牛奶和水煮蛋与一个三明治。
他接过,将蛋包裹在手里,没有动手。
“孟姐说她今天有点事,下了再来。”方俊窥着他的神色,“要不我帮你敲蛋吧。”
“没事,不用。”他这才像是解了冻,将蛋磕在扶手处,慢慢剥了起来。
“今天孟姐说绕后也不行了,反正跟司机老王已经交代过了,阿辉他们也到位了在那边候着,到时候就清道走。”
“嗯,辛苦了。”他应着,不住看了一眼白色窗帘晃动间灰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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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最后还是清道进入的影视基地,阿辉撑起了一把黑伞,从侧面遮挡着他的身体,在另外几个保镖和方俊的护送中他勉强走过了那段漫长的过道,耳边尖叫或是呼喊声融成了一片,嗡嗡地敲打他的鼓膜。
直至进入了会议室,他才仿若找到了自己的魂,会议室里人不多,他来的比昨天更为提前,身侧的位置上却早已坐着人了。
路顷今天穿着一件代言品牌的黑色衬衫,哑光的面料极黑,吸收所有光线般汇聚着旁人目光,那袖子松松挽着,露出精巧的手骨,正对着一叠厚厚的打印纸品读着。
陈槐安看着,视线却像凝住了,昨天那因着卫衣袖子遮挡而看不清的右手中指上,确实有一枚素圈的铂金戒指。他立刻联想到对方的一些访谈或者活动中,确实是有这枚戒指。
他拉开椅子,神思不属地在座位上坐下了。
对方却抬起头来看看他,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打着招呼:“小顷。”
出乎意料对方在看了他几秒之后,竟从鼻子里应出了一声。
尽管之后就继续埋下头去了,却也足以让他恍惚。
人员陆续进场,连思青先到,卓娅是最后到的,她将剧本和手机往桌上一摊,才半是抱怨半是歉意地说道,“蒋导,今天粉丝代拍实在太多了,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事”,蒋导挥了挥手,扶过话筒说道,“今天的天气不好,但是正贴合了我们锈春的氛围。尤其是今天即将进行的第二幕及第三幕的剧本围读。”
对方顿了顿,神色间充满了深意,“一定会很精彩的……各位锈春人,开启这场围读吧,我要的是如同这天气一般的,阴云密布、暴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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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读正式开始了。
照例由助理导演李导作为旁白,概述了第二幕的场景。
【场景三:李小丽的房间-夜晚
王梅正在李小丽的房间里安慰着因为目睹车内一幕而崩溃的李小丽,李小丽控诉着他俩的行为,王梅很平静,甚至拷问起了她们关系,李小丽大声否认,突然也吐出了一团毛发。】
【“李小丽,你怎么了?”
李小丽已经哭过一遍的眼睛里又落下泪来,她扑进了王梅的怀里,紧紧的抱着对方。
王梅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有了一种预感。
良久,李小丽停住了哭声,抽噎着:“我看到,看到他们两个抱在一起”
“谁?”
“他们在脱衣服,他们还亲嘴”
她的手颤抖着:“变态,太变态了!”
王梅已经理解了大致事情,她很平静,拍抚李小丽的背:“其实,和我们俩也没啥区别。”
李小丽激动起来:“不!那怎么可能,不一样,不一样……我们是……”
她停住了,王梅带着点悲悯的神情看着她,李小丽忽然抓住了一点什么。
“你,你不生气吗?你不觉得恶心吗?马恪背叛了你。”
王梅很平静,甚至于冷淡,她早已看透:“各取所需罢了”
她眼神锐利的看着李小丽:“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俩的关系?”
“我……”,李小丽噎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挣脱了王梅的怀抱,狂乱的摇着头,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恶心漫了上来,她捂住了嘴,抬手时发现手心里居然吐出了一团毛发。
“啊——”她大声尖叫着,丢开那团混合着液体的黏糊糊的毛发。】
“很好”,蒋导赞许着,“思青非常稳,小娅表现的不错。”
卓娅捋了捋头发:“我是觉得,实际上王梅才是这四个人里面看的最清楚的一个。所以我就表现出来了。”
“会不会过于冷静了?”
蒋导的目光犀利了起来,他眯着眼睛扫过四个演员:“你说的不错,王梅是清醒的沉沦,她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心,所以才能达成最终的……春天。”
第二幕围读结束后是十点十五分,蒋导抬起手表看了眼时间,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十点半开始预计一个半小时的角色动机深度研讨会。
卓娅亲呢的跟着连思青一起去了洗手间,陈槐安早上只吃了鸡蛋和三明治,有些口渴,拧开了水瓶喝着时,身旁投来了若有似无的视线。
实际上在第二幕围读时他便感到了视线,那道视线凝望着他,却总在他看过去时巧妙的避开。
终于他佯装着举起了水瓶,迅速放下时与路顷尚未来得及挪开的眼神对上了——出乎意料,那棕色眼睛里闪动着的却是一种悲天悯人般的神色。
像是在可怜他那般。
心底漫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他隐下了,并未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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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半,研讨会开始了。
会议室厚厚窗帘遮挡的窗外传来了阵阵闷雷声,时不时有一道道窗帘也无法遮挡的闪电光亮闪过,预示着风雨欲来。
蒋导搁下手中的茶晶色大号水瓶,拎过话筒激动道:“真是天公作美!这个氛围就是我所想要的——好!各位锈春人,现在正式开始角色动机研讨会。”
“就像我昨天说的:绝对真实,深入挖掘,而不是照本宣科的读一段话”,蒋导的眼神凌迟般地扫过四名演员,“你们就是角色本身,那些动机那点见不得光的东西是从你们身上长出来的,我需要的是你掘地三尺,把它给我摆到台面上。”
“小路,你既是演员,又是编剧,就从你先开始。阐述一下马恪这个角色的几层动机,他为什么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说他睡了李小丽?”蒋导意味深长道,“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最后打死了聂安?”
路顷回答的声音很稳,剖析般的冰冷,“马恪的承认里显然有冲动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积压。要看一个人的动机当然要看他所面对的对象是谁,碰巧他这两个动机的对象——”他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陈槐安,半天才吊足胃口地说道,“都是聂安。”
“哦?”蒋导饶有兴味,“从剧本里我们可以看到马恪跟聂安在之前是有过关系的,但他们同时又有现阶段与王梅和李小丽的新关系。”
路顷嗤了一声,露出他那熟悉的讥诮神情,“冰山理论,露出水面的永远只有一部分。”
蒋导眯起了眼睛,“你是说——”
“我最近补充了一点聂安和马恪人物小传”,他从剧本底下抽出了那一叠厚厚的打印纸,“蒋导,我想这可以解释未露出水面的部分。”
蒋导抬起眼皮看了路顷几秒,空气静默着,忽然他咧开嘴露出了个笑,“那就发给大家看看吧!”
话音落下,窗外传来一阵震颤大地般的轰鸣,随即是雨声,急促的落下了。
陈槐安的心里咯噔一下,那股预感已越来越近,他僵硬着,举起对方分发到自己面前的、薄薄的一张A4打印纸。
【场景一:
锈春镇-白天-聂安与马恪的过去
“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几个小学生背着厚重的书包,在镇子的灰土道路上蹦跳着走过,落下一片背课文声。
聂安与马恪正打算去他们的老地方废弃工厂,聂安停住聆听了一会儿,他有些失神,直到马恪催促着,才打开了步子。
他们进入了废弃工厂,阳光从破开的窗格里照入,将内里照的半阴不暗的,灰尘在那光束里舞动着,静谧。
聂安抬眼收尽了这瞬间,他感到心内很静,却又柔软着。
马恪照例开始了他的抱怨。
“那个老毕登,天天上课都盯着我,非得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要是知道我还这吊成绩了?然后就让我罚站,一直站在那儿,直到他上课结束”
突然聂安插了句话,却是完全不同的内容:“桃花源记你知道吗?”
“废话”马恪很不屑,他抹了把吸入灰尘而痒痒的鼻子,“谁不知道啊,小学生都知道!”
聂安抬起头,坚定的,厚厚的镜片也无法遮挡他这一刻的眼神,“那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马恪怔了怔,他试图遮掩,“什么玩意儿这么肉麻”,却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场景二:
锈春镇街道-傍晚-聂安与马恪的过去
古树下,约定好一起去看新电影的马恪在等待聂安,却看到聂安环着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
“这是王梅,是我女朋友。认识一下,这是马恪,是我发小。”
“马恪哥,我看到过你,我几个姐们儿都喜欢你。”
话落在了空气里,无人回应,马恪狠狠抽了一口烟,将烟头踩在脚底碾压着。
他吸了一口气,露出个笑容来,单看来说,这个笑容没什么可指摘的,但是熟悉他的聂安却像遭了一记重拳——马恪从不会这么笑。聂安颤抖着手,摁在了拳头里,他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对方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逼他抬起头来直面他。
马恪说道,“早说啊!交了女朋友了。”
他又露出个笑来,这次是聂安常见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轻佻,但都是对着其他人的,他从来不会对着他这样笑。一种武装着的笑。
“哥也有女朋友了,改天带出来一起玩”
聂安整个人猛地一抽,但很快他垂下头去,发出的声音如同蚊吟,“……这样啊……好的……”】
桃花源……荒岛……背叛……毁灭……白纸黑字,全变成了针,密密扎进他脑子,刺痛着,调动出所有被封存的记忆。过去与现在轰然交织,在他眼前疯狂闪回。
陈槐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嘴唇和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快要打摆子了,却仍被钉在原地。
灵魂抽离了,将他分割为两个。
一个他坐在现场,听着众人絮絮的讨论声:
“原来如此,是聂安的背叛导致的,冰山之下居然是如此美好的过去。”
“路老师!你这个桃花源记的写法太美了”
蒋导哈哈哈大笑着欣赏:“加的好!”
那个人的声音:“我想可以把桃花源记的内容加到电影最后,当时马恪已经杀死了聂安,他坐在他们的那个秘密基地废弃工厂里,嘴里背诵着‘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蒋导猛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妙,绝妙!!”
一个他浮动着飘在半空之中,收尽了所有人的笑眼、无情、讥讽。
甚至他也可以笑着附和着这场面。
唯有心里的冷一路淌到了脚底。
那个人并不放过他,对方转过头来,向着他说话。
路顷今天穿着的黑色衬衫,此刻正解开了上面的两颗扣子,衬着领口露出的肌肤如雪般的白皙。他今天的黑棕色长卷发修剪过,松松的挽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五官仿若人偶般的精致。
那张说话间露出小米般齿粒的唇,他爱的唇,他曾吻过的唇,如此的柔嫩而轻软,却吐出最伤人的利刃,将他寸寸凌迟——
“陈老师,您对聂安这个角色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你能理解这个人物动机吗?”
“……”
沉默落在了空气里,静,太精了,刚才还热烈讨论的会场突然像抽离了氧气。
他快要窒息了,可是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盯住他,等着他的一个回答。
他无法,他已经无法抽出一点氧气了,他快要窒息了。
“好了!”却是蒋导的声音,稳稳的落下,果断而利落,“休息十分钟,等会儿你们两个,把它给我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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