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白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时间线、地点，贴满了现场照片——凌乱的室内、被破坏的保险柜、以及受害者惊恐无助的面部特写。投影幕布上，正定格在一张被放大的、用报纸剪字拼贴而成的勒索信上，字迹扭曲，充满恶意。
“ ‘蓝鲸’系列勒索盗窃案第七次案情分析会，现在开始。”主持会议的副支队长声音沙哑，透着连轴转的疲惫，“大家都说说吧，最新排查情况。”
会议桌周围坐满了人，个个面色凝重。过去两个月，这个代号“蓝鲸”的罪犯已经连续作案七起，目标皆是城中新崛起的科技新贵或金融精英。手法如出一辙：精心选择安保系统存在微小漏洞的豪宅，利用主人外出间隙潜入，不破坏大门，不留明显痕迹，只盗取价值不菲且易于变现的珠宝、现金或小型古董，并必定留下一封手写的、极具侮辱性和操控性的勒索信，要求受害者不得报警，并需按要求将一笔“封口费”打入指定账户，否则将公开其电脑或私人设备中窃取的“**”。
前六起，罪犯都成功了。受害者或因恐惧，或因确实有不便公开的**，选择了破财免灾，直到第七位受害者，一位性格刚硬的女性CEO，毅然选择了报警。
线索杂乱无章，现场几乎完美处理过，没有指纹，没有有效的DNA，监控要么被巧妙避开，要么被干扰。传统的排查方式如同大海捞针。会议陷入了僵局，压抑的沉默在蔓延。
“凌曜，你怎么看？”副支队长点了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会议桌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背微微靠着椅背，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却没有抽，任由烟雾袅袅上升。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白板或幕布上，而是虚虚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锐利的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正在另一个维度构建模型。
被点到名，凌曜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焦距回归。他将烟摁灭在几乎溢出的烟灰缸里，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抵在下颌。
“他不是在偷东西，至少不完全是。”凌曜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冷静的、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是在玩游戏。一场精心设计的，证明他比这些所谓的‘社会精英’更聪明、更能掌控局面的游戏。”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无视上面已有的混乱信息，开始勾勒自己的逻辑地图。
“看受害者选择。”笔尖点在七个受害者的照片上，“全部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白手起家，在社交媒体上极度活跃，热衷于展示其精致、完美、掌控一切的生活状态。他们拥有最新的智能家居系统，自以为铜墙铁壁，实则漏洞百出。‘蓝鲸’选中他们，是因为他们代表了他渴望却又憎恨的一切——表面的成功、被认可、被羡慕。”
接着，他指向那些勒索信：“语言模式分析。极度自恋又极度自卑的结合体。他用贬低受害者的方式来抬高自己（‘看看你光鲜亮丽下的肮脏’、‘你的愚蠢配不上你的财富’），但同时，他又渴望得到回应，渴望他的‘杰作’被看到，甚至被‘欣赏’。所以他一次次作案，一次次留下信件，像是在提交成绩单。”
他的笔又移到作案时间轴上：“每次作案间隔7到10天，规律得像上班打卡。这不是因为他需要时间销赃或筹划，而是他需要这段时间来‘回味’和‘期待’。他会在暗网或特定的小圈子里关注案件进展，甚至可能就在我们周围，旁听我们的新闻发布会，嘲笑我们的无能。”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凌曜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回荡。他像一台精密的人性扫描仪，从那些冰冷的物证和碎片化的陈述中，剥离出犯罪者滚烫的、扭曲的灵魂。
“侧写。”他放下笔，目光扫过全场，“男性，25-35岁。受过良好的教育，可能接触过计算机、心理学或安保相关领域，但事业并不成功，甚至可能多次被辞退或创业失败。他有强烈的表现欲和操纵欲，在生活中可能是个不起眼、甚至被忽视的角色，内心积压着巨大的愤懑。他熟悉高端社区的安保运行模式，可能做过保安、物业维修，或者……是某家智能家居公司的前雇员。”
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幕布上勒索信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像是无意中划出的墨点：“看这个笔压和转折。他在书写时处于一种高度兴奋和紧张的状态，但这里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和犹豫。他可能身体不算强健，甚至有些隐疾，这加剧了他的自卑感和对‘完美’身体的妒忌。所以他会选择侵入别人的‘完美’巢穴，以此来获得替代性满足。”
“居住地应该在城市西北方向，靠近科技园区或高档住宅区租赁区交界地带。独居，房间整洁但会有一些不符合他经济能力的、昂贵的电子产品或‘收藏品’——那是他前几次成功的‘战利品’。他不会出售它们，他会时不时拿出来欣赏。”
一幅栩栩如生的罪犯肖像，就在这冷静的分析中，逐渐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细节丰富得令人毛骨悚然。
副支队长深吸一口气：“抓捕方案？”
凌曜眼神微动，看向旁边一直盯着他、眼中带着佩服的搭档陈锋：“锋哥，还记得第三位受害者提到，他丢失了一枚定制的、刻有他名字缩写的铂金袖扣吗？”
陈锋一愣，立刻点头：“记得，他说那不值什么钱，但很有意义。”
“他不会卖掉它。他会留着。”凌曜语气肯定，“下一次投放‘封口费’指令的时间，就在明天晚上。他不会去取钱，他享受的是发出指令和控制的过程。但他一定会忍不住关注。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快速给出了一个方案：在指令投放渠道布控，同时，根据侧写出的居住范围和心理特征，排查符合条件的智能家居公司前雇员或有相关从业经历者，重点寻找近期行为异常、经济状况与消费不符、且可能持有受害者特定物品的人。
行动迅速展开。凌曜的侧写被迅速转化为具体的侦查指令。第二天傍晚，在一个老旧小区附近的网吧监控死角，技术队捕捉到了一个使用匿名节点频繁访问特定暗网论坛的信号，其物理位置就在侧写划定的区域内。
结合社区民警提供的线索——某栋楼里一个独居的年轻男子，曾是某知名智能安防公司的技术员，因性格孤僻被辞退，近期深居简出，但偶尔会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望远镜观察对面高档小区——目标很快被锁定。
抓捕行动由陈锋带队。凌曜坐在指挥车里，听着频道里的汇报。
“目标在家，窗帘紧闭。”
“准备强攻！”
“等等！”凌曜突然对着麦克风说，“他电脑屏幕还亮着，可能在监控楼道或者远程操控什么。别硬冲，找物业以检查燃气管道为由敲门。他自信于自己的技术，对物理闯入反而缺乏警惕性。”
陈锋立刻采纳了建议。几分钟后，门被成功骗开，嫌疑人甚至没来得及清除电脑里的浏览记录和赃物——那枚铂金袖扣就放在他的电脑旁边，旁边还有另外几件失窃的小物件。
行动干净利落，无人受伤。
结案报告会气氛轻松了许多。副支队长拍了拍凌曜的肩膀，说了几句表扬的话，众人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有人起哄让凌曜请客，庆祝又破一案。
凌曜也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应付着同事的调侃。“行啊，地方你们挑，记陈队账上。”他把皮球踢给陈锋，引来一阵更大的笑闹声。
但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那层愉悦的薄薄外壳下面，是一种深藏的疏离和疲惫。热闹是他们的，他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暂时借用了“凌曜”这个身份来完成任务的工具。
晚餐聚餐时，他坐在喧闹的中心，喝酒，碰杯，甚至能讲几个冷冰冰的笑话，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刚刚破获大案、理应放松一下的刑警形象。陈锋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支烟：“可以啊，‘人形测谎仪’名不虚传。这帮孙子藏得再深，到你眼里都跟透明的一样。”
凌曜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没说话。
陈锋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试探：“案子破了，怎么瞧着比没破的时候还累？我说，你这工作机器也得偶尔加点名叫‘生活’的润滑油吧？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真正歇下来过……有些事，该放下也得放下。”
凌曜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烟雾后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但立刻被更深的漠然覆盖。他扯了扯嘴角，用烟点了点陈锋：“怎么，陈队改行当情感顾问了？收费贵不贵？”
“滚蛋！”陈锋笑骂一句，知道他又在回避，便不再深究，只是拿起酒杯跟他用力碰了一下。
散场时已是深夜。凌曜谢绝了下一场的邀请，独自一人开车回到市中心的高层公寓。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冰冷的空旷和寂静。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了装修考究但毫无生活气息的空间。黑白灰的色调，整洁得像是样板间，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也看不到任何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
他甩掉鞋子，扯开领口，将自己扔进客厅宽大的沙发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破案带来的短暂肾上腺素飙升早已退去，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倦怠。
黑暗中，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下意识地划开相册，指尖在一个被加密的文件夹上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点开。
那里存的，是寥寥几张他和另一个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容明亮而真实，手臂紧紧搂着身边那个清瘦挺拔、眼神略显羞涩却带着光的人。那是很多年前的顾珩。
最终，他关掉了手机，屏幕熄灭，世界重归黑暗。他仰起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从沙发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被摩挲得边缘有些光滑的小木盒。打开，里面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枚造型古怪的金属书签，像是一段扭曲的代码，又像是一种古老的符文。冰凉的触感抵在指尖，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悔恨与思念，如同夜色中无声蔓延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他能侧写出最扭曲的罪犯心理，能洞穿层层伪装，却始终无法读懂，当年那个人决绝离开时，沉默背影下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在他脸上流转，却照不进那双紧闭的眼底深处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提示有新的邮件进入工作账号。是陈锋发来的结案报告副本，需要他确认补充一些侧写细节。
凌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泥淖般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打开台灯，光线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快速浏览报告，回复邮件，专业、冷静、高效，仿佛刚才那个瞬间脆弱的人只是幻觉。
处理完邮件，他正准备关掉电脑，目光无意中扫过了邮箱界面旁边的一个文件夹——那是陈锋共享过来的、待处理的初步案件线索汇总。大多是些小偷小摸、邻里纠纷，需要初步过滤。
其中一个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城南私人藏书楼古籍失窃案初步现场报告」。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它。
报告很简单，价值不菲的几部宋元刻本深夜失窃，现场几乎没有留下痕迹，监控被干扰，业主选择低调处理，不希望声张。看起来像是一起手法专业、目标明确的盗窃案，与之前几起艺术品盗窃案类似，可以考虑并案。
凌曜的目光扫过“宋元刻本”、“专业手法”、“现场无痕”这几个词，眉头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一种职业性的直觉，让他感觉这起案子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盗窃古籍，尤其是这种针对性极强的，目的往往不仅仅是变现那么简单……
但深沉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捏了捏眉心，关掉了文件夹。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个“蓝鲸案”的尾巴彻底收拾干净。
他将那枚冰冷的金属书签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才缓缓松开。
窗外，夜色正浓。城市的某个角落，新的阴影或许正在悄然滋生，而两条离散多年的线，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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