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线)
修复院的午后,阳光被过滤掉炽热,只留下温软的光影,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弥漫着古纸与浆糊气息的长廊上。顾珩刚将一批新到的修复材料分类归置好,正准备返回自己的修复室,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到师傅苏婉清正缓步走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改良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开衫,银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容慈和,眼神却依旧清亮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
“小珩。”苏婉清微笑着走近,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师傅,您怎么过来了?”顾珩停下脚步,语气恭敬。苏婉清近年已半退休,若非重要事务,很少亲自来院里。
“过来看看几件新收的敦煌残卷,顺便给你带点东西。”苏婉清将食盒递给他,“你师父亲手炖的冰糖雪梨,秋天干燥,润润肺。我看你最近气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那部《礼记正义》太耗神了?”
顾珩接过尚有余温的食盒,指尖传来一丝暖意。“还好,进度虽然慢,但还算顺利。劳师傅和师父费心了。”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苏婉清点点头,目光却并未离开他的脸,那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工作上遇到难题,总有解决的办法。我是怕你心里憋着事,一个人硬扛。”
顾珩垂下眼帘,避开她的注视,声音平淡无波:“没有的事。师傅您多虑了。”
苏婉清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立刻追问,而是看似随意地转换了话题:“说起来,前两天跟波士顿博物馆的史密斯博士通邮件,聊起纸张脱酸技术的新进展。他那边有个项目,遇到了些难题,想邀请亚洲这边的专家做个线上研讨,提到了好几位年轻才俊,其中一位,好像姓凌,也是你们这一代的翘楚,侧写……哦不对,是行为分析领域的?听说在国际上都很有些名气。”她状似无意地提及,目光却细致地捕捉着顾珩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顾珩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个姓氏像一枚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结痂的伤口深处。他端着食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表情。
“是么。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我不太了解。”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带着一丝礼貌性的敷衍,“师傅,要是没别的事,我先把东西放回去,那边还有几页书叶等着处理。”
苏婉清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心疼。她点了点头:“去吧,别太累。周末记得回家吃饭。”
“好。”顾珩应了一声,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走向自己的修复室。那背影,落在苏婉清眼里,分明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关上修复室的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顾珩才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盔甲,微微松了口气。他将食盒放在茶几上,却没有打开的心思。
师傅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轻易地搅乱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都带着滚烫的温度,试图冲破他精心构建的冰封外壳。
他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试图让那突如其来的心悸冷却下去。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慌乱。
不能再想了。他对自己说。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决定整理一下工作台旁边那个堆放杂物的旧书架。上面有些过去的专业期刊、笔记,以及一些暂时用不上的修复工具。
整理过程机械而枯燥,正好能让他放空大脑。然而,当他搬动一摞厚重的专业书籍时,一本夹在中间、略显突兀的旧书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顾珩弯腰拾起。
那是一本简装本的《时间的秩序》,卡洛·罗韦利的科普著作。书页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被翻阅过很多次。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
这本书不是他的。
指尖划过粗糙的封面,一种熟悉而尖锐的痛楚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能感觉到,另一只手的温度,曾经如何覆在他的手背上,指着书中的某段话,低声而兴奋地讨论着关于时间、熵增和宇宙的无序,呼吸灼热地擦过他的耳廓。
他颤抖着翻开书页。
果然,在扉页的下角,用一种锋利又略显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凌曜”。那是多年前,凌曜硬塞给他的书,美其名曰“科普一下你们文科生”,实则只是想和他分享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
再往后翻,书页的空白处,偶尔会有铅笔写下的简短批注或问号。那是凌曜的习惯,喜欢在看书时与作者“对话”。那些字迹,仿佛带着声音,穿透了多年的时光,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还有……夹在书页中间,那枚已经褪色、字迹模糊的硬质纸片。
那是一张很久以前的电影票根。片子是他们一起看的,一部冷门的科幻文艺片,内容关于平行宇宙和错失的爱情。那天外面下着大雨,电影院人很少,凌曜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掌心滚烫。
电影散场后,他们在潮湿的雨夜里走了很久,讨论着剧情,凌曜固执地说:“不管在哪个宇宙,我肯定都能找到你。”
回忆如同失控的潮水,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吞没。那些温暖的、明亮的、曾经拥有却又彻底失去的过往,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心酸和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胃部传来熟悉的痉挛感。
他猛地合上书,像是被烫到一样,将它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压下眼眶泛起的酸涩和喉咙口的哽塞。
不行。不能这样。
他快步走到房间角落那个专门丢弃废纸的碎纸桶前,举起手,想要将这个不该存在的、扰乱心绪的东西彻底销毁。
然而,手臂悬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
那本书,那张票根,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
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手。转身,打开一个存放私人物品的、带锁的最底层抽屉,将那本旧书粗暴地塞了进去,然后猛地关上,落锁。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往事重新锁回不见天日的深处。
他重新坐回修复台前,拿起镊子,试图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脆弱古纸的脉络。但他的手却在微微发抖,视线也无法聚焦。刚才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情感,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茫。
(凌曜线)
“蓝鲸案”的后续工作基本处理完毕,队里难得准点下了个班。陈锋勾着凌曜的脖子,硬把他拖进了市局附近常去的那家小馆子。
“行了,别绷着了,案子都结了,犒劳犒劳自己。”陈锋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又叫了半打啤酒,“你说你,破那么大个案子,功劳苦劳都是你的,怎么瞧着比通宵蹲点还丧?”
凌曜没什么胃口,靠在油腻腻的塑料椅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冰啤酒,眼神没什么焦点地看着窗外熙攘的人流。“累了而已。”他敷衍道。
陈锋给他倒满酒,自己先干了一杯,哈了口气,状似随意地开口:“哎,说起来也挺巧。昨天跟文化局那边一朋友吃饭,听他们提起个人,说是现在古籍修复界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年纪轻轻,手艺了得,脾气还怪,叫什么……顾珩?听着耳熟,是不是你以前……”
“哐当!”
凌曜手中的酒杯猛地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晃出来大半,溅湿了桌面。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下颌线咬得死死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冰冷锐利,像是被触及逆鳞的猛兽。
陈锋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后面的话全噎了回去。
小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凌曜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抽了几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上的酒渍,声音却冷得能掉冰渣:“不认识。你记错了。”
陈锋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却暗道:这反应,要是没鬼才怪。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这么大劲头。
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明显冷了下来。凌曜几乎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酒,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饭后,陈锋有事先走。凌曜拒绝了同路的提议,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往前走。
秋夜的凉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无名的烦躁和钝痛。陈锋那句无意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拼命试图锁死的潘多拉魔盒。
顾珩。
这个名字,是他心底最深、最隐秘、从未愈合的伤口。每一次被触及,都鲜血淋漓。
他走过一个报刊亭,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陈列的杂志。一本艺术类周刊的封面,赫然是一篇关于“国家级非遗古籍修复技艺成果展”的专题报道。封面配图是一双戴着白手套、正在精心修复古籍的手,手指修长,动作沉稳。
凌曜的脚步猛地顿住。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和一双手的特写,但他几乎有一种荒谬的直觉——那就是顾珩。
鬼使神差地,他买下了那本杂志。站在街灯下,他快速翻到那篇报道。文章详细介绍了修复展的盛况,重点提到了几位中青年修复专家,其中果然有顾珩的名字,旁边还配了一张他站在修复台前的半身工作照。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色的修复服,神情专注而清冷,侧脸线条利落,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报道里充斥着“天才”、“匠心”、“国手”之类的赞誉之词。
凌曜的目光贪婪地掠过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他瘦了,眉眼间的疏离感更重了,但那种专注的神情,和多年前伏案读书或研究某个冷门历史谜题时一模一样。
他的侧写师本能开始自动运转:工作环境极度整洁有序,符合他性格中的严谨和某种程度的…封闭性。取得的成就很高,但照片背景里的人际互动几乎为零,暗示社交隔离。眼神深处,除了专注,似乎还有一种难以捕捉的…疲惫和孤寂感?
分析到这里,凌曜猛地打住了。
他厌恶自己这种习惯。仿佛顾珩只是他的一个分析对象,一个需要被解读的谜题。可他不是。他是活生生的、曾经被他紧紧拥抱在怀里、却又被他弄丢了的人。
他无法用侧写的那套理论去冷静地剖析他眼底可能存在的孤寂是因为什么,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又无能。
他烦躁地合上杂志,塞进旁边的垃圾桶,仿佛那样就能丢掉随之而来的混乱心绪。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路过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老旧书店。书店门口摆着几个特价书架,凌曜的目光扫过,忽然定住了。
那堆打折处理的旧书里,有一本很显眼的、蓝色封皮的《时间的秩序》。
和他当年送给顾珩的那本,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记得那天,他把这本书塞给顾珩时,顾珩虽然嘴上嫌弃地说“我看这个干嘛”,眼睛里却有着细碎的光。后来,他发现顾珩不仅看完了,还在某些他看不懂的物理概念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做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笔记和批注。
他们曾那样紧密地分享过彼此的世界。
凌曜在书店门口站了许久,久到书店老板都投来疑惑的目光。最终,他还是没有走进那家书店,也没有买下那本书。
只是那个名字,那张照片,那本旧书……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将他拉回那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过去。
夜深了。
城市的两个角落。
顾珩独自坐在寂静无声的修复室里,面前的古籍摊开着,但他的目光却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抽屉冰凉的金属锁扣,仿佛那样就能触碰到底层那本不该存在的旧书,以及它所承载的全部重量。心口那冰冷的金属书签印记,隐隐发烫。
凌曜站在空旷的公寓落地窗前,脚下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手里的酒杯空了,但他毫无知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锋的话,浮现出杂志上那张清冷的面孔,和那本蓝色封面的旧书。悔恨与思念如同夜色,无边无际地蔓延,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同样被一段尘封的往事折磨着,深陷在各自的孤寂与痛楚中,无法自拔。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陈锋翻看着白天送来的那叠待处理的案件简报,手指最终停留在了「城南私人藏书楼古籍失窃案」的那一页上。他想起凌曜白天的剧烈反应,又想起文化局朋友对那位年轻修复师“手艺了得”的评价,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决定性的光芒。
也许……这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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