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一间中型会议室内，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竭力维持着一种过于刻板的凉爽。长方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打印墨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属于刑警们熬夜奋战后难以彻底祛除的气息。整个环境官方、严谨，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感，与修复院那弥漫着古纸馨香和岁月沉淀感的静谧空间截然不同。
陈锋提前到了，略显焦躁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旁边坐着一位技术中队的同事，正低头检查着带来的物证扫描件和案卷摘要。会议室的氛围有些凝滞。
凌曜是掐着点进来的。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警用衬衫，肩线挺拔，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只余下冰冷的金属感。他面无表情，目光平直地扫过会议室，对陈锋点了点头，便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将手中的笔记本和钢笔放在面前，姿态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陈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看到凌曜那副“生人勿近，熟人亦勿扰”的架势，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心里暗自嘀咕：这家伙，绷得比即将上弦的弓还紧。
约定的时间刚到，会议室的门被礼貌地轻叩了两下，然后被推开。
先走进来的是博物院文献修复中心的办公室主任，一位面带微笑、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叶蓁，她今天穿着稍显正式的职业装，脸上带着好奇和些许紧张。
然后，他出现了。
顾珩走在最后，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修复服常服（类似于医生袍，但材质更挺括），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羊绒开衫，抵御着会议室过足的冷气。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笔记本，步伐平稳，微微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技术细节。
当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会议室里的众人，准备进行专业的寒暄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继而疯狂地扭曲、崩裂。
他的视线，毫无防备地，撞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他曾在无数个日夜试图遗忘却始终刻骨铭心的眼睛。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涌向心脏，又猛地倒流回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麻木。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啸，盖过了空调的嗡鸣，盖过了世界上一切其他的声音。
顾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像他手下刚刚处理过的古籍纸张。他拿着平板电脑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几乎要嵌入冰冷的金属外壳。他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腔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
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凌曜的状态几乎是他的镜像。
在看到那个清瘦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凌曜的脊背猛地僵直，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他撑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识地猛然攥紧，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能听到指骨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的细微咯吱声。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锐利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死死地钉在顾珩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巨大的震惊、无法言说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立刻逃离的恐慌。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噼啪作响，剧烈的情绪风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炸开，那瞬间的冲击力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似乎骤降了几度。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保护本能，顾珩猛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伤的蝶翼。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控制住了几乎要失控的表情和身体反应，用一种超乎想象的意志力，强行将那滔天的巨浪压回冰封的海面之下。
再抬起眼时，他的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冰冷而平静的面具，除了脸色依旧过分苍白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那苍白的唇色，泄露了一丝勉力支撑的痕迹。
凌曜也在同一时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松开紧握的拳，动作略显僵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目光从顾珩脸上生生撕开，转向面前的笔记本，仿佛那空白的纸页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内容。但他的下颌线依旧绷得死紧，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能冻结周围的空气。
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眼神交锋，快得让旁人都来不及捕捉细节，只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会议室里的气氛古怪地凝滞了一下。
“欢迎欢迎！各位专家辛苦了，百忙之中还麻烦你们跑一趟！”陈锋作为牵线人，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却难掩尴尬的笑容，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寂静。他心里捏了一把汗，暗骂这俩人气场也太强了，一见面就跟火星撞地球似的，虽然表面无声无息，但那暗流差点把他这个旁观者都卷进去。
“这位是我们市局刑侦支队的凌曜警官，犯罪侧写专家，主要负责这个案子的分析和信息梳理。”陈锋硬着头皮，伸出手故作自然地先介绍凌曜，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凌警官，这几位是博物院文献修复中心的同志，这位是办公室王主任，这位是叶蓁修复师，这位——”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顾珩，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们特意邀请的顶尖古籍修复专家，顾珩，顾老师。”
“顾老师”三个字，他咬得清晰又刻意。
凌曜抬起眼，目光极其克制地、短暂地掠过顾珩，没有任何情绪，如同看一个真正的、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冷冽，没有任何起伏：“凌曜。辛苦。”
顾珩的指尖在平板电脑边缘又收紧了一分，他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语气同样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疏离的专业性：“顾珩。份内之事。”
称呼已然划定界限——凌警官。顾老师。泾渭分明，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时光鸿沟。
王主任笑着打圆场，说了些“配合警方工作是我们的责任”之类的客套话。叶蓁也乖巧地打了招呼，但她敏锐地感觉到顾老师和那位英俊却冷得像冰雕一样的警官之间，气氛古怪得吓人，她甚至不敢多看那位凌警官一眼。
众人落座。会议进入正题。
陈锋开始介绍案件基本情况和对账本修复鉴定的迫切需求。技术中队的同事展示了账本的高清扫描件和目前遇到的技术瓶颈。
整个过程，顾珩和凌曜都表现得异常“专业”和“专注”。
顾珩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仔细听着陈锋的叙述，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他全程避免与凌曜有任何视线接触，仿佛对方只是会议室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凌曜同样如此，他时而低头记录，时而看向屏幕，提出一些关于账本可能隐藏信息类型、书写习惯、年代判断等方面的问题，语言简洁、精准、直奔主题，不带任何多余的感**彩。
他们的对话，通过陈锋这个中间人进行。
“顾老师，您看这种程度的污损和粘连，有办法处理吗？”陈锋问。
“需要看到实物才能准确判断。但从扫描件看，纸张纤维未完全碳化，存在操作空间。但过程会很长，需要极度小心。”顾珩回答，声音平稳。
“凌警官，如果假设这里有隐藏的密码或者缩写，通常会以什么形式存在？”陈锋转向凌曜。
“可能基于日期、人名首字母、特定代码本，或者利用污损本身作为标记。需要先确保信息载体（字迹）能被最大程度还原。”凌曜分析，逻辑清晰。
他们之间，没有直接对话。即使不得不交流，目光也绝不会交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客气和冰冷的距离感。
叶蓁偶尔想补充几句，都被这低气压压得把话咽了回去。王主任也感觉如坐针毡，只想快点结束。
陈锋夹在中间，努力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心里叫苦不迭。他原本期待的火花是那种旧情复燃的电光火石，没想到是这种能把人冻僵的绝对零度。
终于，初步的方案敲定。修复中心同意接收物证，由顾珩主导进行初步检查和尝试性修复，警方（主要是凌曜）负责提供案情背景和信息提取的方向需求，双方保持密切沟通。时间节点定得十分紧张。
“那就这么定了。非常感谢顾老师、叶老师和王主任的支持！”陈锋站起身，再次热情地握手，“后续的具体交接和沟通，我会再跟进。”
王主任和叶蓁连忙起身回应。
顾珩也站了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凌曜一眼。
凌曜同样起身，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会议。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遥远的距离，走向会议室门口。没有告别，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停顿。
就像两条短暂交汇却毫无关系的平行线，迅速而决绝地朝着各自的方向分离。
门打开，又关上。
顾珩挺直着背脊，走在博物院长长的走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孤寂。他的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凌曜走下市局冰冷的台阶，坐进驾驶室，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他双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手背上的青筋再次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胸腔剧烈起伏，一次深过一次的呼吸，却依然无法缓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窒息感。
会议室内，陈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对技术中队的同事苦笑一下：“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同事心有戚戚焉地点头：“是啊，压力太大了。”
他们感受到的，只是工作的压力。
而那两个人，看似平静地离开，内心早已被那场短暂的重逢，掀起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冰冷的面具之下，是汹涌的痛楚、无措的慌乱，和那些被强行唤醒、再也无法压抑的过往。
重逢的刀，已然落下，刀刀见血。（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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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会议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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