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的雨，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态，已经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七天。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江城一中的红砖教学楼顶上，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雨水顺着老旧的水管和斑驳的窗框蜿蜒流淌，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切割出一道道透明的伤痕，模糊了窗外的整个世界。
林晚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试图汲取一丝清醒。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她的目光却穿透了公式与符号的丛林，牢牢锁在窗外湿漉漉的篮球场上。
那个穿着7号红色球衣的身影，即使在滂沱大雨中，也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格外醒目——陈屿。校篮球队的王牌前锋，也是她藏在数学书第53页夹缝里，用最细的铅笔、最轻的力道写下的名字。每一次他带球突破，每一次他跃起投篮，雨珠在他发梢、肩线飞溅的弧度，都像慢镜头一样烙在林晚的视网膜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带着一种隐秘而钝痛的悸动。
“喂，‘望夫石’同学，再看下去眼珠子要掉出来啦！”同桌苏晓用圆珠笔的塑料帽，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林晚的腰侧，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促狭的笑意，“物理老头盯你三次了哦。”
林晚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缩回脖子，脸颊瞬间滚烫。她慌乱地低下头，假装认真看笔记，却发现笔记本空白一片，只有几道被她无意识划下的、凌乱而焦躁的线条。她悄悄侧过脸，对苏晓露出一个带着歉意和羞赧的笑。
苏晓努努嘴，朝窗外方向示意：“下周文艺汇演，听说他要弹钢琴独奏？你报了合唱领唱，多好的机会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
机会？林晚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她想起昨晚。厨房里，母亲尖利的声音像碎裂的玻璃渣，狠狠扎进耳膜：“林建国！这日子你还有脸过下去？钱呢？你答应给晚晚买新琴的钱呢？！”回应她的，是父亲沉闷如雷的叹息，然后是瓷器狠狠砸在地板上的爆裂声——“哐啷！”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林晚躲在门后偷听的勇气。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客厅惨白的灯光下，迸裂的白色瓷片四处飞溅，闪着冰冷的、绝望的光。父亲沉默地靠在门框上抽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和花白的鬓角，他的侧影被灯光拉得又长又瘦，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尊被岁月和贫困锈蚀了的、沉默的雕塑。
家是漏雨的屋顶，爱是补不上的窟窿。这个念头像潮湿的藤蔓，又一次紧紧缠绕住林晚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也冲刷着她心底那个永远无法晾干的角落。
下课铃骤然响起，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雨幕和课堂的压抑。林晚像被解除了定身咒，迅速收拾书包。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球场上那个红色的身影。陈屿似乎也准备离开，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甩湿透的头发，目光朝教学楼这边扫过来。
林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抓起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走廊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湿校服的复杂气味。她埋着头疾走，只想快点穿过这喧闹的人潮，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刚拐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露天长廊拐角，一阵带着冰凉雨水气息的风猛地扑面而来！林晚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了一个坚实的、同样湿漉漉的怀抱里。
“啊！”她惊呼一声，被撞得倒退两步，脚下一滑，“噗嗤”一声，帆布鞋结结实实踩进了一滩浑浊的积水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鞋面和袜子。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林晚头都不敢抬，脸涨得通红，声音细弱蚊蝇，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带着运动后的微微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林晚？”
他……他记得我的名字？！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晚的慌乱和窘迫。她猛地抬起头。
是陈屿。他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同样湿透的白色校服衬衫上，晕开深色的水迹。发梢还滴着水，几缕湿发贴在饱满的额角，更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他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她的窘态，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有几分……兴味？
“正好，”陈屿没在意她的狼狈，反而向前迈了一步，递过来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厚厚的方方正正的东西。纸袋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皱巴巴的。“能帮我把这个送到三楼的音乐教室吗？”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磁性，“是我下周要用的琴谱，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淋湿就糟了。”他解释道，目光坦然地落在林晚脸上。
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停止了思考。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指尖在交接的刹那，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冰凉的手背皮肤。那瞬间的冰凉触感，却像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从指尖一直烧到她的耳根。她触电般地缩回手，紧紧抱住怀里的琴谱，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谢了。”陈屿朝她点点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牙齿洁白。随即，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往体育馆方向的雨幕中，留下一个挺拔而模糊的背影。
直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林晚还僵硬地站在原地，抱着那个湿漉漉的纸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哇靠！林晚！你行啊！”苏晓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猛地从一根廊柱后面跳出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兴奋地压低声音尖叫，“他刚才叫你名字了对不对？他还让你送东西！近距离接触啊姐妹！我就说他对你有意思吧！”
林晚被她晃得回神，脸颊的热度还未褪去。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纸袋，牛皮纸被雨水浸湿的地方，边缘卷曲着，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就在她下意识地抚平纸袋褶皱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纸袋封口处，那里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也沾了些雨水，字迹有些晕染，但依然清晰可辨：
曲谱：《降E大调夜曲》Op.9, No.2
演奏者：高三（7）班陈屿
林晚的目光顺着卡片往下移。在演奏者名字的下方，靠近卡片边缘的位置，有一行用深蓝色钢笔写下的、非常小、非常工整的字迹：
“给总在窗边发呆的女孩——
你的眼睛像困着雨季的湖。”
轰——！
窗外的雨声、走廊的嘈杂、苏晓在她耳边兴奋的叽喳声……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林晚的呼吸猛地停滞，瞳孔骤然放大。她死死盯着那行小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刺进她的眼底。
……窗边发呆的女孩……雨季的湖……
他知道！他一直在注意那个靠窗的位置！那个她无数次偷偷看他的位置！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恐慌的情绪，像失控的海啸，瞬间席卷了她。她抱着琴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冰冷。她猛地抬头看向陈屿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空荡荡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走廊地面，和窗外永不停歇的灰蒙蒙的雨幕。
苏晓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张卡片和那行小字。“我的天……”苏晓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这……这算表白吗？太浪漫了吧！”
浪漫？林晚却只觉得一阵眩晕。头顶老旧的廊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在水渍斑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模糊的光晕。林晚低头，在其中一个光晕的边缘，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苍白、慌乱、眼神里盛满了不知所措的惊涛骇浪。
一滴冰冷的雨水顺着未关严的窗缝滴落，正好砸在她怀里的牛皮纸袋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炸开。她猛地低头——深蓝色的钢笔字迹被水滴晕染，“雨季的湖” 四个字像墨色的泪痕般化开，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边缘一点颤抖的蓝色残影。
“哎呀！字糊了！”苏晓也看见了，惋惜地低呼。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下沉。她慌忙用校服袖子去擦拭，但布料粗糙，反而将那片湿润抹得更开、更脏。深蓝色的墨痕在牛皮纸上洇成一片丑陋的污迹，彻底吞噬了那句让她心脏停跳的赠言。
毁了……我把他的话毁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狂喜。她想起昨夜地上碎裂的瓷杯，想起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想起父亲沉默如锈的剪影。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破坏感”再次攫住了她——仿佛她生来就带着厄运，所有美好靠近她，最终都会被染上污渍、走向崩坏。
“没关系的！就是一点点水印嘛，琴谱肯定没事……”苏晓试图安慰。
但林晚已经听不见了。她死死抱着琴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怀里的牛皮纸袋湿漉漉、沉甸甸，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瑟缩。走廊顶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看见自己苍白脸上那双失神的眼睛——那里面哪里是什么“困着雨季的湖”？分明是一潭即将被暴雨彻底搅浑、淹没的泥沼。
雨，还在下。从玻璃窗的伤痕处流淌下来，蜿蜒如泪。
原来，有些锈迹，真的是从心脏开始蔓延的。一点点的湿气，就足以让隐秘的悸动和卑微的恐惧，在无光的角落里疯狂滋长、腐蚀一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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