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玻璃。
房间里没有开灯。林晚蜷缩在床脚的地板上，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被遗弃在阴影里的石像。母亲摔门而去的巨响，混杂着父亲在客厅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穿透薄薄的房门，一下下凿着她的耳膜。空气里还残留着母亲身上廉价香水混合着泪水的刺鼻味道，还有……存钱罐碎裂后，硬币滚落满地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板缝隙里的一枚五角硬币，指尖冰凉发麻。那是存钱罐里最后残留的一枚，在母亲疯狂摇晃、砸向地板时，它从裂缝里蹦了出来，滚到了床底深处。
啪嗒。又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手背上。不是雨水，是从她自己眼眶里砸下来的。
存钱罐是小学六年级时，父亲用工厂的废弃铁皮亲手敲打的。笨拙的焊接痕迹，罐身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晚晚的琴弦基金”。五年了。她省下早餐钱，攒下作文比赛的奖金，甚至帮苏晓抄笔记赚来的零花钱……一枚枚硬币，一张张褶皱的纸币，像虔诚的信徒垒砌希望之塔。而现在，它成了一地狼藉的碎片，和母亲那句歇斯底里的尖叫一起，钉死了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你爸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买琴弦？做梦！这钱得留着吃饭！不然下个月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母亲染成枯黄的头发在撕扯中凌乱不堪，通红的眼睛里只有被生活逼到绝境的疯狂和……对父亲，对她，对这个家的刻骨怨愤。林晚试图去护住存钱罐的手，被母亲狠狠打开，手背上留下几道鲜红的抓痕，火辣辣地疼。那疼痛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客厅里的争吵声渐渐低了，只剩下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啜泣。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最后是家门被重重关上的闷响——母亲走了。又一次。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小小的房间。林晚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存钱罐冰冷的碎片硌着她的脚踝。她摸索着，把那枚幸存的五角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刺痛了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弱的支撑感。她把脸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似乎也在下雨，浸湿了她的鬓角。
锈迹……真的蔓延开来了。从父母争吵的客厅，爬进了她的存钱罐，现在，正一点点啃噬着她对音乐最后那点卑微的渴望。
周二下午。雨停了片刻，但天空依旧阴霾，沉甸甸地压着音乐教室的穹顶。
文艺汇演第一次带妆彩排。音乐教室里弥漫着化妆品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有些刺鼻。林晚坐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边缘依旧带着水渍和污痕的牛皮纸袋，里面是《降E大调夜曲》的琴谱。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舞台中央的黑色三角钢琴。
陈屿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舞台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轮廓。他修长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像即将起飞的鹤。整个音乐厅都安静下来，等待他的第一个音符。
林晚的心跳得像一面破鼓。她看着琴谱上那句被水洇得只剩下一点蓝色残影的“雨季的湖”，又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存钱罐和手背上已经结痂的抓痕。自卑和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枚冰冷的五角硬币。
“林晚！林晚！发什么呆呢！到我们合唱队站位了！” 苏晓用力推了她一把。
林晚一个激灵，慌忙起身，差点被椅子腿绊倒。她抱着琴谱，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舞台中央合唱台的位置。她站在第一排，正对着钢琴的方向。陈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调试琴键的间隙，他微微侧过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那目光平静，带着一丝排练时的严肃专注，没有任何特殊的情绪。但林晚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他看到了吗？看到琴谱上的污迹了吗？他会怎么想？那个“窗边发呆的女孩”不仅笨拙，还把他的东西弄坏了……
“合唱《四季的回响》，准备！” 指导老师的声音响起。
前奏的钢琴声如同山涧清泉般流淌开来，干净，清冽，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林晚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那些纷乱的、带着锈蚀气息的杂念压下去。她努力回忆旋律，张开嘴。
“春日的风，掠过新绿的枝头……”
第一个音节刚出口，林晚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她的声音干涩、颤抖，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裂的旧琴弦。她拼命想控制，想找回平时清澈的音色，但喉咙却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又紧又痛。昨晚的争吵、母亲的眼泪、满地冰冷的硬币碎片、还有陈屿那个平静得让她心慌的眼神……所有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
“夏日的雨，敲打着谁的心……”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刺耳、突兀，像一个不和谐的杂音，狠狠撕裂了原本和谐流淌的合唱声浪！
钢琴声戛然而止。
整个音乐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目光，台上的、台下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身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旁边合唱队员倒吸冷气的声音。
林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攥着那份琴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牛皮纸袋的边缘几乎被她捏碎。她感觉到陈屿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平静的专注，而是带着一丝惊愕，一丝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
“林晚？”指导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困惑，“你怎么回事？走调走成这样？重来！”
重来？不！林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想开口道歉，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不敢再朝钢琴方向看一眼。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口袋里的那枚硬币，冰冷地硌着她的腿侧，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清晰嗤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从舞台侧幕的方向飘过来，钻进她的耳朵：
“呵，还‘雨季的湖’呢？我看是脑子进水了吧？连个谱都唱不准，装什么文艺少女。”
是周薇薇。隔壁班的艺术生，一直对陈屿有点意思。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晚最脆弱的地方。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眼前阵阵发黑。脚下光滑的舞台地板仿佛变成了无底的深渊，正在吞噬她最后一点尊严。
世界彻底失声了。只剩下口袋里那枚冰冷的硬币，和她胸腔里那颗被无声撕扯、仿佛瞬间断裂的琴弦般，发出尖锐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哀鸣。眼泪终于冲破闸门，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紧握琴谱的手背上，洇湿了那点残留的蓝色墨痕。
锈迹，终于彻底腐蚀了支撑她站立的那根弦。断裂的，不止是声音。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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