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把京城西市的青石板路润得发亮,倒映出绣坊檐角悬着的 “青梧” 木牌。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暖黄的光晕,与檐外的湿冷形成两个天地。
沈青梧正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捻着一枚银针穿引。丝线在素白的绫罗上游走,渐渐勾勒出半朵含苞的玉兰,针脚细密得如同春雨打在湖面的涟漪。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将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藏了大半。
“姑娘,这料子可真滑手。” 隔壁布庄的王婆子踮脚凑在柜台前,手里捏着块刚裱好的绣帕,帕角绣着几尾银鳞小鱼,鱼眼处用赤金点染,在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泽,“都说你这绣品有灵性,我看呐,是真能活过来。”
沈青梧抬眸时,眼底的锐利已敛得干干净净,只剩温和的笑意:“王婆说笑了,不过是些吃饭的手艺。” 她放下针线,起身接过绣帕叠好,指尖不经意划过帕角的鱼鳃 —— 那里藏着三枚极细的十字针脚,是她独有的记号。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个夸赞绣品 “有灵性” 的客人了。
青梧绣坊开在西市最僻静的巷口,铺面不大,却凭着一手别家仿不来的 “活色绣” 声名渐起。寻常绣娘用丝线仿物态,沈青梧却能让针脚随光线流转变幻:清晨看是含苞的玉兰,到了午后便似要绽出半片花瓣;白日里瞧着是银鱼,灯下再看,鱼腹竟泛着月光般的青白。
坊间渐渐有了传言,说这绣坊的姑娘得了前朝 “影绣” 的真传。那是种早已失传的技艺,据说能在绣品里藏字藏画,当年宫廷画师就是靠这手艺传递密信。
雨势渐大,打在竹帘上噼啪作响。沈青梧低头算账时,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账本边缘 —— 那里用浆糊粘了层极薄的棉纸,揭开来,是半张泛黄的药方,上头 “防风、独活、北细辛” 三个药名被圈了红,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半张。
十年前那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父亲被押赴刑场时,她躲在柴房的暗格里,听着禁军踹门的声响,还有母亲嘶哑的哭喊:“记着那三种药…… 藏在绣里……”
“姑娘,有人找。” 学徒春桃掀帘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还攥着块被雨水打湿的油布,“说是…… 说是王府来的。”
沈青梧捏着账本的手指猛地蜷起,指节泛白如霜,账本边缘被掐出几道深痕。她抬眼看向春桃身后,雨幕里立着两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腰间佩着虎头令牌,正是靖王府的侍卫。
“沈姑娘,我家王爷听闻贵坊绣艺独特,特来拜访。” 领头的侍卫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绣品,在那幅《寒江独钓图》上顿了顿 —— 画中老翁的蓑衣纹路里,藏着细密的云纹,正是前朝皇室的图腾。
沈青梧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敛衽行礼时,袖口的银线绣成的缠枝纹擦过桌面,带起一阵极淡的药香。那是她用北细辛的汁液染的线,寻常人闻着只觉清雅,懂行的却能认出这味药的烈性。那银线缠枝纹经雨水打湿,药香骤然浓了几分,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似是有人微动了下。
“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 她声音平稳,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侍卫腰间令牌上的刻痕 —— 靖王萧彻,三年前以雷霆手段平定南疆叛乱,如今奉旨掌管刑部,最是铁面无私。
竹帘被人从外掀开,带进一阵冷雨。沈青梧抬头时,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来人身着月白锦袍,外罩件银灰披风,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却丝毫不减那份迫人的气势。他身后跟着个沉默的侍卫,身形高大,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像鹰隼般锐利。
“萧某冒昧打扰。方才在巷口听闻,沈姑娘的‘活色绣’能随日光流转变幻?” 靖王萧彻的目光掠过柜台后的绣架,那里摊着块未完成的屏风,绣的是百鸟朝凤。
沈青梧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中掐紧了那枚藏着迷药的银针:“不过是些讨巧的法子,用深浅丝线模仿光影罢了,当不得王爷的夸赞。”
萧彻没说话,径直走到屏风前。他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拂过绣面,每拂过一处绣纹,就会轻轻叩击绣架一下,节奏均匀如钟摆。在凤凰的尾羽处停住时,他眉峰微蹙 —— 这针法与他幼时在皇家库房见过的一幅前朝绣品残片竟有七分相似。那里用金线绣出的眼状斑纹,在阴影里看是实心的,移到窗边亮处,竟透出半枚月牙形的空白。
“这针法倒是特别。” 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前朝画师常用的‘飞白描’。”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飞白描是前朝宫廷绣的绝技,父亲曾说过,唯有太医院的绣工才会这手艺 —— 当年太医院用这针法在药囊上绣药材图谱,方便御医辨认药性。
“王爷说笑了。” 她强作镇定,接过春桃递来的茶盏,端茶的手稳如磐石,唯有垂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民女只是偶然从旧书上看来的,胡乱绣着玩罢了。”
茶盏递过去时,她的指尖与萧彻的手指相触,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萧彻接过茶盏,却没喝,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 —— 那里有道极淡的疤痕,像是被火烫伤的。
“十年前城西那场大火,沈姑娘也住那附近?” 萧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沈青梧的心湖。
雨还在下,竹帘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沈青梧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母亲被烧焦的衣袖,还有父亲染血的囚服。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红血丝:“王爷记错了,民女是五年前才来京城的。”
萧彻没再追问,只是起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听闻姑娘的染料是独门配方?改日萧某想请姑娘为王府绣块屏风,不知可否?”
沈青梧望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直到马蹄声远去,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冷汗浸透,那枚银针的针尖,刺破了皮肤,渗出血珠,滴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春桃怯生生地收拾着茶盏,目光不住瞟向墙上的《寒江独钓图》,手指绞着围裙 —— 她方才好像听见王府侍卫议论 “云纹图腾”。“姑娘,那王爷……”
“把那幅《寒江独钓图》收起来。” 沈青梧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后再有人问起前朝绣艺,就说不知道。”
她走到绣架前,拿起剪刀,握着剪刀的手顿了三次,指尖抖得厉害,银剪与金线相触时发出细碎的 “咔哒” 声。终于,她毫不犹豫地剪断了凤凰尾羽上的金线。阳光下,那些月牙形的空白渐渐消失,只剩下一团纷乱的线头,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
雨停时,暮色已浓。沈青梧点亮油灯,将那半张药方重新粘回账本里。灯光下,她展开那幅被剪下的凤凰尾羽,用银针刺破指尖,将血珠滴在金线上。
金线遇血,竟缓缓晕开,显露出一行极小的字:
“七月初七,太医院后院。”
窗外传来巡夜武侯的梆子声,敲了三下。沈青梧将那截金线烧成灰烬,灰烬随风从窗缝飘出,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转瞬便没了踪迹。她知道,从靖王踏入绣坊的那一刻起,这潭藏了十年的静水,终究是要起波澜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