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望旌是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中苏醒的。
仿佛被塞进高速旋转的滚筒，耳边是某种尖锐持久的嗡鸣，盖过了一切。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直跳。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冰冷、陈腐的味道蛮横地钻入鼻腔——像是陈年冰片被粗暴地压入朽木之中，再封存到生锈的铁匣子里，混成一种令人不适的怪诞香气，让她本能感觉到危险。
不是在做梦！
她猛地掀开眼皮。
视野模糊了一瞬，随即清晰。
好暗……
这是她的第一感觉。并非光线不足，高耸的穹顶之上，镶嵌着某种散发幽白冷光的硕大珠玉，但光芒似乎都被四周沉黯的玄色墙壁和厚重如墨的帷幔贪婪地吸走了，只吝啬地投下片片模糊的光晕。
她正跪坐在冰冷粗糙的蒲团上，置身于一片深青与素麻色的人群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个个脸色苍白，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渴望与竭力掩饰的畏惧。
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室外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某种极有规律的、冰冷的、指甲轻轻叩击硬木的声音。
嗒…嗒…嗒…
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尖上，让本就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
卫望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安静而迅速地扫过高台。
那里，数名身着玄黑色官袍的人影端坐如雕塑。袍服上用暗银线绣着一种她未见过的猛兽纹样，獠牙尖利，目光凶戾，在幽光下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肃杀。他们的面容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有些模糊，只能感受到一道道毫无温度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掠过台下，所过之处，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快哉快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恭喜阁下魂渡异世，得绑吾这‘快意人生’系统，实乃三生石上旧精魂，造化弄人妙不可言~】
一个抑扬顿挫、咬文嚼字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响起，语调悠扬得像唱戏，内容却惊得好不容易回魂的卫望旌差点再次灵魂出窍。
什么东西？！
【此方世界，乃《绝恋·冷情仙君追妻路漫漫》话本所化。阁下此前拍案怒斥，字字珠玑，怨气直冲霄汉，故而缘法牵引，魂归于此。悲乎？喜乎？】
《绝恋·冷情仙君追妻路漫漫》？名字有点耳熟……
等等，这不是她昨晚临睡前，用最后一点摸鱼时间，在小X书上激情输出了一长串避雷帖的那本古早风味狗血小说吗？
就因为那男主又当又立，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让女主心甘情愿让出成果与灵气、远离人脉与事业，虐得女主灵脉尽断、心如死灰，最后居然还能HE？她当时越想越气，手指翻飞，恨不得把键盘戳穿，就为提醒无辜读者别尝这??味巧克力……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因为她骂得太真情实感，所以就穿书了？！
卫望旌只觉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
凭什么啊？她勤勤恳恳工作，老老实实做人，从不迟到早退，连花呗都按时还！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机，不过就是在网上骂了一本三观稀碎的小说，这也要被天降正义？！
【呵~】
就在她内心无声咆哮时，那个欠揍的声音再次响起。
【阁下曾言此界天道‘不明是非，不辨善恶’‘此等烂俗话本，当草纸都嫌硌得慌’……如今亲身入此樊笼，感觉如何？要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卫望旌：“……”
作为读者，看了这种糟心东西，我才是受害者吧？连发表观点都不行？她迅速把这本书的作者拉进内心黑名单，并给这破系统打上“十三点”的标签。
【须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系统慢悠悠地吟诵，【阁下又非那傅裁仙君，怎知他未有隐衷？非是那花拒霜仙子，安晓她舍了阵道、洗手作羹汤非其所愿？此间玄妙，非身处其中不可知也】
哦，经典话术“你行你上啊”。
卫望旌十分憋屈，想了想又有点被气笑了。原来是来给原著洗地的，这种论调她在互联网上见得多了。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叹了口气，立刻从善如流地接话：
“您说得对！是我浅薄！是我经验不足！是我先入为主乱喷！我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书其实写得挺好的，是我没看懂！您看，我知道错了，能不能就当是个误会，放我回去？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评论了！”
她努力让内心的“忏悔”听起来无比真诚。
【识时务者为俊杰，天无绝人之路！本系统特来相助阁下积攒‘快意值’。所谓‘快意值’，便是‘念头通达，身心舒畅’之意。阁下升职加薪、打脸渣滓、美男环绕……，凡能使观测者觉得‘哇，好爽’之事，皆可涨分。反之，若阁下憋屈抑郁、处境艰难，令人观之扼腕，则分数下跌。简而言之，阁下让观测者越痛快，分值越高。
系统的语气像一把小钩子在暗戳戳引诱，【只需达至原剧情峰值五倍，便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送您归家！】
回家？回家好啊，只要能放我回去，我什么都能做！哪怕做到流血流汗，我都要坚持下去！
【但若消极怠工使得任务失败……】系统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威胁之意，【便只能‘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滞留此地，直至原书结局降临。据测算，生还几率渺茫，十死无生，呜呼哀哉！】
【阁下当前身份：卫望旌，北境附属小家族卫氏之女。家族虽薄有资产，然灵田日瘠，铺面日凋，于世家倾轧间如浪中扁舟，岌岌可危。阁下灵资平平，于此界，可谓‘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乎？】
背景板中的小透明。她迅速给自己定了位，如果树倒猢狲散，她就是那个猢狲。那么，尝试种田文呢？未必没有喜欢细水长流治愈系的读者，而且风险低，倒是个好选择。
【子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乎？】系统仿佛看穿了她的念头，语气变得格外委婉，【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恐难如愿。若无所作为，快意值匮乏，莫说‘归家’无望，便是想于此界偏安一隅，亦是痴人说梦。】
【为何？】系统自问自答，【无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之理，放诸四海而皆准也！汝之家族，早已是他人眼中肥肉。不寻强援，则被逐步蚕食鲸吞，终至家业尽散，族人流离；寻了强援，便需纳投名状，行险事，一步踏错亦是万劫不复；即便一时得计，亦难保他日不为弃子。此非危言耸听，实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
那很坏了。
卫望旌心里那点摆烂念头像被疾风扫荡的小火苗，“噗”的一声就被吹灭了。
这已经不是“项目太难我想躺平”的问题了，而是“公司即将被恶意收购，所有员工都可能血本无归”的生存危机。当领导（系统）把并购危机和后果拍在你脸上时，最好的回应不是抱怨，而是“需求收到了，正在评估破局方案。”
【阁下此刻定是心潮澎湃，欲赋诗一首以泄愤懑？】
哈哈。我沦落到现在的境地怪谁？Look my eyes！
【须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此乃‘皎镜台’遴选现场。吾费尽周折，为阁下争取到这个宝贵的面试名额，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来！平台、资源、机会，这里应有尽有！是你摆脱家族困境、刷快意值的难得捷径！】
好熟悉的语气，一听就知道开始画饼了。
【当然，】系统语气微妙地停顿，暗含施压，【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皎镜台门槛极高，非庸碌之辈可进。若因自身能力不足、准备不充分而落选……那便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往后种种艰难，便需独自面对了。我很看好阁下，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自己后悔啊~】
【言尽于此，吾去也】
声音戛然而止。
卫望旌深吸一口冷空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类似代表快破产的分公司去集团总部竞标一个救命的项目，赢了未必能通天，输了却肯定要完蛋。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她已经不再是刚刚毕业任人宰割的小白了，她是经历过秋招快满试用期被辞退、甲方凌晨三点打电话要求把logo放大同时缩小，以及周五下班前通知周末加班的新时代打工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
哈哈完蛋，这阵仗真没见过。
啊啊啊啊怎么办，我连这世界的灵气怎么吸都不知道！她内心疯狂刷过弹幕，四肢有些发软。
面试而已。
就算是关乎未来命运的面试，那也是面试！
冷静，卫望旌。她强迫自己将无关情绪打包扔进角落，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分析现状、评估风险，尝试寻找眼前的突破口。
先观察。观察环境、观察“同事”、观察“考官”，收集一切可能的信息。
求生的本能和职场练就的“随机应变”压倒了恐慌。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脸上残留的惊惶，目光像雷达一样快速扫视周围。
她注意到前面的人目光扫过自己，然后翻了个白眼。
嗯？这个反应？为什么看不起她？
她这身体……好像资质一般般？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修为是死穴，绝对不能硬碰。
必须扬长避短……想一下，她的长处在哪？
就在她头脑风暴的时候，一道尖细的声音如同索命的铡刀，精准地劈开了她的思考：
“下一个，临川郡，卫望旌！”
一个吊梢眉、眼神傲慢的修士走进房间，吊着嗓子念出了她的名字。那声音真刺耳，像钢丝一样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等候室有十几道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她身上，有冷漠，有暗喜，更多的是暗暗防备的警惕。
来了！
卫望旌的心脏猛地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贴在后背上，一片冰凉。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彻底清醒。
她强迫自己站起身，忽略发软的双腿和依旧有些恍惚的视线，尽量让步伐看起来平稳，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那片模糊而威严的玄色身影，深深躬身：
“属下临川郡，卫望旌。”
声音出口，竟意外地没有颤抖。
高台中央，那道最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主考官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向卫望旌，缓缓开口：
“卫望旌？修为几何？”
来了！上来就是死亡提问！
要凉要凉要凉……她内心警报狂响，脸上迅速调动起所有演技，摆出极致的谦卑与诚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天赋不佳”的羞愧，垂下眼睫，声音放缓但清晰：
“回大人，属下愚钝，于修行一途资质驽钝，仅初窥‘一炁’之门径，实乃汗颜，难入诸位大人法眼。然，属下私以为，玄镜司典簿之职，首重文书缜密、卷宗条理、信息通达，缜密之心、高效之能、忠诚之志，或比修为境界更为紧要。属下虽不才，愿于此道竭尽绵薄，鞠躬尽瘁。”
她一口气说完，巧妙地将话题从自身的致命短板引向可能具备的优势领域。
主考官瘦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哦？倒是巧舌如簧。那你且说说，若上官交办一桩陈年旧案，卷宗浩繁，线索杂乱，你当如何处置？”
经典情景题！
卫望旌几乎是条件反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地开始输出：
“回大人，属下愚见，当分三步走。其一，快速通览，按时间、案由、涉及人物进行初步分类，厘清脉络，摘出核心冲突与待查疑点，做成摘要，先行呈报上官，以便上官把握全局，定夺核查方向。”
“其二，依据上官批示，重点深入。所有查证所得，无论巨细，皆记录在案，但呈报时则择其要害，附上证据链与逻辑推论，并提出两到三种后续处理方案之利弊，供上官抉选。”
“其三，案结之后，将所有卷宗按皎镜台归档规范重新整理编号，编写目录提要，方便日后调阅核查。如此，或可稍省上官精力，略提办事效率。”
她说完，微微屏息：
PDCA循环、金字塔汇报原理、项目管理思维，这些她最熟悉的看家本领，平时只说个理论，到修真界面试倒是全用上了！
她不敢抬头看考官，只听到大殿里一片寂静。高台上的几位考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主考官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突然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若你发现上官的指令与《炁律》或有细微出入，该当如何？”
假性选择题！这个时候不能回答yes or no，因为出题者考验的是忠诚度和灵活性。
卫望旌心脏猛跳，但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恭敬，甚至带上一丝“属下愚钝”的惶恐：“大人明鉴，属下才疏学浅，于《炁律》研修远不及诸位大人精深浩渺。若遇此况，必是属下理解浅薄，误读了上官深意或律法精要。属下定会即刻再次请示上官，厘清意图，以确保执行无误，绝不擅自揣度或延误公务。一切皆以上官之意为准。”
谨记：领导是不会有错的。这样回答，既表达了绝对服从，又暗示了自己勤于请示，还把可能出现的错误归结为自己水平不够，给上司留足了面子。
主考官的嘴角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近乎可以称之为“和煦”的弧度。他轻轻颔首，语气不再冰冷，带上了一点前辈认可后辈般的温和：
“嗯，懂得规矩，知晓分寸，很好。”他先对前面的表现给予了肯定，语气变得更加随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看来，你于这文书案牍、流程规制之事，倒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这般条理清晰，思虑周至，可不像光是闭门苦读就能练出来的。可是家中常有历练，耳濡目染？”
警惕！终极陷阱题！
这看似随意的闲聊，这恰到好处的“认可”和“好奇”，比之前的冷冰冰的质问更具危险性！它极易让人在刚刚通过严峻考验后，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产生“这位大人好像还挺好说话”的错觉，从而在志得意满之下，泄露出不该泄露的信息。
卫望旌在对方露出那丝“和煦”笑意时，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她在职场里见过太多这种老辣的套话技巧，先给个甜枣，下一秒在你毫不设防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一记闷棍！
后怕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内衫。
她迅速垂下眼睫，姿态放得比刚才更低，声音里带着因家道中落而产生的窘迫与不甘，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
“大人谬赞了，属下实在惶恐。”
她先谦卑地否定对方的“过高”评价，然后才小心回答：
“大人明鉴。属下……属下家族式微，资源匮乏，于修行一途实难精进。家中长辈常教导，既无天赋，便需于他处加倍勤勉，方不至沦为彻底无用之人。故而，平日里协助料理些族中杂务时，便总不自量力，想着能否做得更分明些、更便捷些，也好、也好为家中略省些心力开销。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笨法子，让大人见笑了。”
潜台词：我不是有什么特殊来历，我就是穷人家孩子早当家，为了省心省钱才琢磨这些的。把“管理经验”降维成“省钱小技巧”。
紧接着，她立刻将话题引向对皎镜台的向往，既是表忠心，也是解释她为何能将这些“土办法”提升到如此高度：
“而皎镜台执律法之牛耳，明察万里，洞悉秋毫，乃天下秩序基石。属下心生向往，自知修为浅薄，唯有于此等微末琐事上，或可有一线报效之机。”
“故……平日暗自揣摩大人们可能需处置的各类文书案卷时，便不自量力，总会多想一层：若易地而处，该如何梳理，方能最快呈现要害，方便大人决断。今日斗胆妄言，实是、实是平日胡思乱想多了，还请大人恕罪。”
潜台词：我太崇拜你们单位了，所以私下里一直拿你们的工作当模拟题来做！我今天的回答都是“模拟考试”的成果！
她说完，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考官脸上那是否还在的笑容，一副因“僭越”和“班门弄斧”而惶恐不安的样子，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主考官那抹和煦的微笑早已消失无踪，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淡漠，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停留，仿佛在掂量她这番“掏心掏肺”的话。
纱帘之后，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主考官收回目光，这下是真心实意地微笑了：“倒是个会琢磨的。下去吧。”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是。谢大人。”卫望旌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一步步倒退着回到等待室，感觉背后的衣衫已然冰凉。
过了吗？这算过了吧？应该吧？千万别再出幺蛾子了……她心如擂鼓，感觉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直到所有面试结束，众人屏息等待结果时，那名吊梢眉拿着名单步入，目光扫过一个个紧张的生瓜蛋子。
“临川郡，卫望旌。”
求求了，让我过了吧，我太想进步了！
吊梢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即日起，录入皎镜台北境分局，暂任‘典簿’一职。三日内，至司衙报到。”
成了！狂喜和虚脱感同时袭来，说不清哪个占比更高一点。
【叮！‘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恭喜阁下于龙潭虎穴之中，博得一线生机。快意值 5%！当前快意值：5%！】
卫望旌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恭敬行礼：“谢大人！属下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皎镜台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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