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虎无能狂怒的大声怒吼里吃完了烤鱼烤兔烤蘑菇,染今墨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草屑,起身灭了火堆。
用灵力把火星压进土里,又把散落的骨头渣和蘑菇柄收拾到一起,埋进旁边的浅坑。
染今墨做完这些后“凄凉”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那化悲愤为食欲,一头扎进密林里只剩下长尾踪影的白虎远去。
唉,孩子大了,脾气不小。
染今墨站在原地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尚早的天色——今天从迷雾之森出来,交完任务又回到宗门给小白洗了个澡,也才刚过正午——她于是转身往回,向着已被午阳晒得暖融发烫的青石阶再次行去。
只是这次不靠脚走。
抬手唤出长剑,染今墨足尖轻点跃了上去。
剑光掠过低矮的灌木丛,没一会儿就到了万步长阶前。
“第四千六百二十七阶。”
她轻声念了句,看准目标从剑上跃下,落在半块还算完整的青石上。
蹲身以手抚过石面,染今墨尝试感受这块石板上残存的的些微灵力气息。
万步长阶是开山祖师取清河天石所铸。
这种天石听起来厉害,实际上也确实罕见。
能够凝神聚灵,留存接触过的周遭灵力光点——这即使在万年前混沌初开,物资尚丰的修真界也不多见。
然后就被玄天宗的开山祖师东一块西一块地,抢了好几个宗门,铺成了入山路。
也是因着这种特点,染今墨才能在万步长阶被极大损毁后重新找寻,根据上面残存的灵力气息一点点将它们拼接凝合,成为千年前的完好模样。
指尖抵在青色石板上,染今墨的神识以她所在之处为起点,一圈圈蔓延荡漾开来。
下方缓坡,没有;东边密林,没有;西北瀑布,十二块碎片;正北方惩戒堂,六十二块碎片;南边荒峰,七块碎片……
脸色逐渐苍白,指尖微微发颤,染今墨靠着宗门阵法才勉强将这次探查的边界又往外推了些。
额角冷汗一滴滴砸在石板上,晕出一片湿痕。
染今墨重新睁眼,被白色灵力裹着的石阶碎片,已经平稳安静地飞到她身边。
伸手握住其中一块,她的指尖摩挲过石面,仔细感受着其中残存的灵力气息。
手指一一划过这一阶的十二块石板,然后回转,重新停在了左数第五块。
染今墨拿着那块碎石比对了一会儿,确认灵力气息严丝合缝,才轻轻将它拼回缺口。
“第四千六百二十七阶,第十二万八千零一块碎片。”她低声细数。
在宗门待了十七年,从最初只能感知到入门缓坡那点范围,到现在靠阵法能勉强覆盖主峰大半。
总会拼完的。
到时候,她就能知道那个觉得师尊暗恋自己的弟子,最后有没有被同门笑到脸红;就能查清偷吃御兽峰试药灵兔的家伙,到底有没有被长老罚抄典籍。
她还想好了,等长阶全都拼好的那天,要在第一万阶上刻字——还要完全不管其他同门“每人一次只能刻半块石板”的规矩——她要占满整整一级。
刻什么好呢?
“到此一游”太普通,“我必飞升”又太张扬,都没新意。
算了,再说吧。
起身拍掉衣袖沾的石屑,染今墨抬头看见满天星子,亮得好像长阶上还没散去的灵力光点。挥手召出长剑,她的身影快速掠向主殿。
总有那一天的。
回到殿前用灵力割了小半天草,又把主峰上所有建筑清洁了一遍,在天光泛起鱼肚白时,染今墨重新站到藏书阁前,把木牌嵌进凹槽,推开厚重巨门,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还好,这次迎接她的,不再是一颗孤零零的白色灵珠。
“哟,回来啦。”
是熟悉的声音。
楼梯前不远处立着一道黑色身影,发出莹润光芒的白色灵珠悬在他心口,随着呼吸起伏晃动。
染今墨黝黑的眼瞳中映出两点白光,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慢慢开口。
“昨天就回来了。”
“哼哼,昨天老,咳咳咳,为师还没醒呢!”黑衣身影双手抱臂,一句老子差点脱口而出,想到现在为人师长,又硬生生拐了个弯,把话赶紧咽了回去。
“知道。”染今墨学着他的样子抱臂,眼尾都没抬,酷酷应声,“看见昨天你都快不发光了。”
“为师那是冬眠懂吗!我们修为高深的人就是这样的,境界高到一定程度就开始返璞归真,顺应四时节律,寻觅人之本源的奥秘!”
黑色身影别扭地大声嚷嚷,在原地绕着飘转了半圈,拇指还反转了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下,“我这种剑道天才,哪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听过吗?就是那群嫉妒老子天赋的人说来抹黑我光辉形象的!”
吊儿郎当的声音又开始新一波的自吹自擂,一张冷峻脸上神色飞舞,透露出和长相完全不同的风流嘚瑟。
染今墨却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对黑瞳盯住他,看他忙碌不自在地一分钟换了三个姿势,从抱臂到叉腰,又改成背手,才终于缓缓开口。
“可你已经死了三千三百零二年。没有更多千年了。”
黑衣身影瞬间僵住,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后才扯了扯袖袍,拉到微光下瞅了瞅,指着个比针尖还小的洞眼,突然开始声音做作地高呼了起来。
“爱徒!为师的袍子突然破了好大一个洞!”魂体飘近两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语气严肃得像是在说什么关乎修真界存亡的大事。
“这么大的洞,都没法穿了!”
“睡太久,被虫啃的吧。”染今墨轻哼一声,眼风瞥过旁边咋咋呼呼还在继续演戏的师尊,维持着抱臂的冷酷动作不打算理睬。
黑色身影看看她冷淡淡的脸,又看看手里“破了大洞”的袍角,脸上伤心难过不敢置信又愤怒的表情错杂出现,宛如一个巨大的调色盘。
“你是谁?快从我的爱徒身上下来!”他伸出一根手指,抖啊抖啊抖啊抖。
语气如苦水小白菜,身形如秋风破树叶,披个白床单就能跑到人家灵堂上当专业丧葬人员,一开就是标准孝子贤孙哭。
“我爱徒才不会说这种令人寒心的话!她只会掏最新最贵的衣服给我!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对我的爱徒做了什么!”
染今墨听着身边已经带上了颤音哭腔的调调,深觉师尊这段时间应该不止是休眠,可能还去进修了一点楼下书架上摆着的老白莲速成教学、碧螺春发酵指南之类的古怪东西。
淡淡斜睨了他一眼,染今墨没打算接这真·千年老戏精的茬:“你这身衣服穿了上千年,从上到下换算到现在也没超过十块灵石。我是疯了还是傻了,给一个不用穿衣服的魂体买最贵的换。”
“不如买颗辟谷丹。”
说完这句,染今墨看了看被自己气得面红耳赤,看起来面色红润气色好了不少的师尊,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机智孝顺”颇为认可。
透过窗口看了看外间天色,染今墨知道自己该去练剑了。
迈步离开前,她本就慢腾腾的脚步又忽然停住。
半侧过身看向中间那个连气到跳脚都无法迈出光圈的身影,“我说真的,你别那么快死。”
“就算要睡……也,别睡太久。”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在这处空荡的空间却格外明显,“我会再快一点的。你再等我五年。”
她的神情格外专注,看着那道刚才还原地跳脚的身影收敛起了所有情绪。
师徒对视着,没有说话。
“行吧,那我就再勉勉强强给你干五年的活……再久点也行。”
“你别太拼……我们玄天宗就你一根独苗苗了,可不能死。”
在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神情还是郑重严肃的,那双同样漆黑的眼眸中,是仿佛发下天道誓言的笃定。
结果刚把第二句说到一半,不知是被哪个词语触动了神经,突然又开始憋不住地抱怨起来。
“我就知道我师尊当年肯定没安好心,一睡觉就拿惊鸿剑抽我,说什么‘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然长眠’。”
“现在好了,我都死了三千多年还得被徒弟拉出来干活,谁懂一个千年老鬼的苦命啊!做鬼都没放过我!”语气又是一股老白莲混碧螺春的复杂。
“能者多劳啊师父。你既然一直能,那就一直劳吧。这都是师祖对你的器重,宗门对你的肯定啊。”
抱之以没营养的敷衍话,染今墨转身迈步向楼下走去,任由木梯拐角延伸的阴影掩住她悄悄扬起的嘴角——
她知道的,师尊向来说到做到,说等五年,就绝不会少一秒。
她还能再有一些时间。
“对了!”声音又急切地从身后飘来,“剑谷里老二有了点动静,你等会儿去看看,把那臭丫头挖出来陪我聊聊天。”顿了顿,又补了句,“王八了个鳖的,憋了几千年,我嘴巴都快不利索了!得找个人来陪我练练!”
脚步声逐渐远去,凌铮透过窗格,看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往东边去。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黑袍破了的边角被晨风掀起,像片自由的黑羽。
凉意顺着风钻进魂体,他忽然愣怔了一下,有多久,他没感知过温度的存在了?
单手抵住额角想了想,破碎的画面在脑中浮现又滑去。他的记忆像一张蒙了厚灰的镜子,用手擦过后也只能看到模糊的旧影。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万一明天真死了呢。
哦,不行,明天还不行。
又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凌铮想把那些没用的杂乱思绪赶出去。
好歹要活到五年后,好歹先帮小徒弟把宗门料理好。
不能辜负她当年拼到灵脉快断才抢回来的魂玉晶,不能辜负她花那么多灵石买下的黯星玄晶。
王八了个鳖的,活着时都没摸过这么多灵石,死了倒用上了,他攥了攥如同幻影的手掌。
总得为这一笔笔“买命钱”再努努力。
万一……真又活了呢?
——*——
从藏书阁出来,染今墨一路往东走。
直到晨风吹得脸颊发木,她才后知后觉想起用灵力护住周身。
心里的雀跃太满,她都忘了自己还会御剑,直到凭着一双腿闷头走出去老远,看到脚边出现的断崖碎石,才恍然间想起摸了摸腰间的窄剑。
十七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师尊完全凝实的魂体——有风掠过时,他黑袍的褶皱都在跟着轻晃,不再是从前那道只虚虚漂浮的影子。
思绪忍不住往回飘,直到她小小小小的时候——
她是被小白叼回玄天宗的。
据师尊的转述和她蹩脚的兽语理解,小白对捡到她的过程进行了如下描述:一个被裹在破布里,冲到水边的命大小孩,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遇上吃饱了满森林溜达的善良大白虎。
因为没见过那么小却那么响的东西,它就用牙小心翼翼地叼住她破破烂烂但很有韧性的破衣领,走回玄天宗,走到藏书阁,然后一脚踹开那扇吱吱嘎嘎的木门,把她丢在了师尊面前。
然后她就成了师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和玄天宗当前存世的唯一一根独苗苗。
往后的日子,她就被一道魂体和一头老虎拉扯着,左一跤右一跤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最开始,师尊好歹还有半截凝实的身体,会在小白把她舔得嗷嗷直哭时,一巴掌把虎头拍开,把她为数不多的婴儿头毛从虎嘴里抢出来。
那时候的师父也很热闹,叉着腰把白虎骂了一顿,词汇丰富气势充足,哪怕语言不通,也吵出了舌战群虎的架势。
当时的染今墨单方面宣布了他的胜利——至少那半个月里,小白没再压着她的头发啃。
当然,半个月后,大白虎就学会了欺负人之前要先叼得远些,因为师父离不开藏书阁。
就这样,她扶着白虎粗粗的腿学走路,扯着白虎茂密的毛开始跑步,听着师尊丰富的骂人词汇学讲话,点着把她鼻孔熏得漆黑的煤油灯学读书——玄天宗啊,剑修最多。
穷是常态,富是意外。
从“嗷”到“师父”,从满地乱爬到御剑飞行,染今墨感受着自己一天天长大,看着师尊的魂体一天天变浅。从整天的清醒,到半月才能回应一次。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得够快,却还是追不上师父沉睡的速度。
每天晚上,她都会把师父用从小白身上揪下来的软毛戳成的睡窝搬到那个光圈里——只是师父好像不太会养人,拿着一把豪猪刺戳了三天,才戳出来一个小白喜欢的大圆窝。
她拿着剑和小白打了两天假,才抢回了那个大窝的归属。对了,当时师父好像还拿着一颗发光石头在旁边嘎嘎笑来着,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呵劲,比现在,生动多了。
只是有了那个大窝,她晚上也睡不好,总是时不时被梦中那个师尊和宗门全都不存在的噩梦惊醒。
然后她就会睁眼数数,数着悬在她头顶的那块莹白石头又闪烁了多少下。
确认它还在发光,确认师父没有不见,她才能继续扯过长长的老虎尾巴搭在肚脐眼上,枕着软软的碎花布枕睡去。
然后就是十岁,她扯着大白虎去抢了一块魂玉晶回来,浑身是伤差点把师父吓到直接魂飞魄散。
嗯,那时候她直接晕了,很久以后才被一人一虎大声互骂的吵闹声叫醒的。
当时脑子昏沉迷迷糊糊,她越级作战和保命手段还不太成熟,略丢脸,但仍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
耳边嗡嗡的小声逐渐变大,成了噼里啪啦的铜豆子碰铁锅,吵得不行。
然后她醒了,听到师父“在她昏迷时成功护卫了她头发”的好消息。
伸手一摸,熟悉的湿润感留在发尾,师父就他同白虎“能不能随便啃人头发”这一问题进行激烈辩论的过程进行了详细描述,着重突出了他在本次争论中的出色话术和生动案例,并深刻渲染了他“保下染今墨头发”这一行为的深远意义。
染今墨深以为然。
之前她在藏书阁的弟子杂记里看到过,一位御兽峰长老因为太过宠爱自己的灵兽,允许它每天都舔自己脑袋——然后成功秃顶。
堪当小门派掌门的一位长老就开始天天用大花绿布(他最爱的灵兽选的)裹着头,每天趁着夜色悄悄溜到药王峰上门看病。
嗯,据另一本药王峰丹修弟子的杂记,那位长老找的是药王峰四长老,就是那个给灵兽治病接生绝育一手包的四长老。
还是据那个丹修弟子的杂记,那位御兽峰长老吃了五瓶生毛丹、两瓶美毛丹后终于长出了头发。
不过是绿色的——和因为长了毛不够光滑,所以不想盘在头顶,只能屈居缠在他脖子上的青蛇一个颜色。
再再之后,就是她被师尊指点着找到了宗门宝库,从一堆灵剑上挂着的碎布头中选了几片还算完整的拼在一起,穿得花花绿绿地去了清水镇。
她接了很多任务,成了黑心小店从掌柜到小二都最喜欢的仙师。
她挣了很多灵石,在仙盟的易物阁徘徊对比了很多遍,终于买下了品质最好的一颗黯星玄晶。
真好啊。
染今墨纵身跳下狭长山谷,任凭疾风刮过自己面颊,满心欢喜。
还有能再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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