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甚短,薄夏绵长。
付辕那份应考的策论交上去,在老腐儒们那儿滚了一圈,立刻就让这群老头哑了半日,各自心头揣着不同的主意,就等着怎么合情合理地递上去。
景和帝这个爹做得也是一绝,丝毫不顾及儿子的颜面,直接在朝会议事的末尾,把一班子朝臣留下,让他们论一论太子所提的选官考荐制。
付辕从隐听的侧殿走到前堂,孤身立在东侧的御阶下,一个骤然被捧上高位的小太子,就这样被拎到了风口浪尖上。
只是私下点评容易,真到了面上,谁赞成,谁反对,都一览无余,一时间,即便心里头都是长篇大论,竟也都不敢先冒头开口。
一堆老臣,怀着千百个心眼,个个默而无声。
景和帝先点了点御史中丞:“涂卿,选官改制关乎吏治,不如你先来说说。”
老油条涂均一听,大义凛然往前一站,张口就是一堆文不对题的赞词:“太子殿下此文,论据夯实,引周礼之典,又融商君之理,锐见独到,可见殿下潜心向学。”
景和帝闷气沉声道:“朕是让你说说这里头的选官新制如何。”
涂均话锋一转,熟练的废话又说了一堆:“殿下此法,颇有开创之勇,既考察了经义之才,又注重了实务之能,若细节之处再有丰余,定是利国利民,不过臣职在监察,不敢贸然评判,还需多方征询,方知可行与否。”
这个涂均心里门儿清,绝不肯当出头鸟,即便是之前杨老太公亲自给他打过招呼,让他力主推行此事,他也只是一番饶舌把事摊了出去。
景和帝摆了摆手,让他归列,旋即扫了一眼堂下,又看着那太学当家的祭酒张淮之,都不用问,就知道他定是又准备了一堆不痛不痒的话,干脆连叫都懒得叫他。
一个个地问了一圈,话都说得漂亮,直到景和帝拍板道:“既然众卿都觉得此法无大不妥之处,那不如就先试推行,徐卿,吴卿,尔等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徐老司徒徐阜和太常寺卿吴修暗自互递了个眼神。
徐阜清了清嗓子,先行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这份考荐论,虽然切中选官之弊,可选官改制乃国之大策,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试改,恐怕要先诏告满朝,再集众卿议制,明定范围,敲定细则,经由御批后,再择一得当的郡县试点,待成效显见,无甚纰漏,再徐徐推试……”
这徐老司徒满口拖字诀,说得是滴水不漏,一番话说完,黄花菜都凉了大半。
景和帝心中听得有数,却也只是淡淡颔首道:“那是自然。太子初涉朝政,必是处处皆需仰仗众卿,众卿多多费些心思,不如就随太子先理个细则出来。”
这话说得轻松,却未曾点明由谁来领头,颇有种把孩子往油锅里一甩的姿态,任凭他自己在朝臣博弈中寻个出路来。
满朝文武缄口不言,偌大的朝堂一时凝滞。
景和帝望向堂下的付辕,只见这孩子面无表情,从前他只在侧殿听政学习,不用发言,如今被推到明面上,也只能硬维持着镇定,静静地站在那里。
几不可察间,景和帝似乎感觉到,这孩子并无半分想向自己请求示意的意思,反倒下意识地朝着张岁安的方向望了望——
而张岁安始终立在列中,神色平静无波,并未贸然出列,只是微微地朝太子轻点了下头。
冷冷的大殿上,小太子殿下忽然开口了,他缓缓躬身,先是朝景和帝行了一礼。
接着,他望向一众朝臣,漠漠然的脸上挂出一个笑来,四平八稳道:“众位皆是朝之柱石,深知吏治要害,还请念在改制为江山长远计,与吾同拟细则,以不负圣心所托。”
一番话说得软中带硬,说完,还不忘微微颔首,朝着一众臣子拱手行了个轻礼。
众臣眼见太子竟主动相请,纷纷都把身子躬得低了半截,遵旨的好话又说了一堆。
退朝后,往日里三五成群边走边议的臣子,今日都个个缄默不语,只闷头往宫门走,像是都憋着一股不敢明说的心思。
付辕远远地走在人群后头,孤零零地一个人,强撑着的那股子镇定一卸,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宽大的朝服挂在身上,走在路上身子都跟着沉了几分。
待前面的人群渐渐散去,宫道步廊下,才显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张岁安正刻意漫步,似是在等他,察觉到身后之人来了,旋即转过头,朝他行了一礼。
不知为何,付辕总是觉得张岁安身上有股不惹尘埃的静气,说得好听些是人淡如菊,不好听些或许能算是老气横秋,反正任凭风雨如晦,他始终云淡风轻。
这股淡然,倒让付辕也不自觉地跟着他静了下来。
“殿下方才在堂上所为,十分得当。”
张岁安话说得温声细语,即便眼前这位太子殿下一天窜一截,眼见着就要赶上他的个头了,他却还是跟哄孩子似的:
“老臣们心里各有盘算,殿下把姿态先行放低些,既能在面上笼络人心,又能彰显储君之大度,后续细则,臣自会替殿下去周旋,不会让殿下独自应对。”
两人亦步亦趋地走过步廊,付辕没有抬头看他,却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心头那股悬而未定的担心就放了下来。
张岁安一身朝服,守着臣礼,始终跟在付辕身后半步之距,一边轻声替他理着头绪:“御史中丞涂大人虽管着御史台,但他是个随大流之人,若想新政得以试点推行,最重要的还是要说服徐司徒,徐司徒位列三公,历年荐官的流程也都经由司徒府策准,至于太常寺太学那边,臣自然会跟父亲说明利害。”
付辕故意走得很慢,脚步一顿,沉声道了句:“说来,徐司徒也算是少傅今后的岳父。”
他说这话时,口气里带着淡若不觉的酸意,眼下徐司徒丧妻,司徒之女为母守孝,一时半会和张氏也成不了亲,虽是徐家之大悲,但付辕心里却莫名生出几分不怀好意的侥幸来……
“张氏与徐氏有世交之谊,平日往来也多,但当下毕竟两家还未成亲,官场上的事最重得失,徐司徒未必会看在这番情谊上,就敢为人先地接下此事,将举荐改为考荐,不仅要制定一套多方信服的考校章程,还要稳住士族老臣们。”张岁安顿了顿,“不过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恶人,臣心里有数。”
两人一路走着,太子随行的侍从们也浩浩汤汤地跟着,眼见着就到了宫门口,付辕每次至多也只能送他到此处。
张府的两辆轺车在那里候着,张淮之已经上了车,其他家丁们还在那里等他。
张岁安朝付辕行了一礼,转身告退,上了回府的马车,一路行过官巷,张家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进了府门。
张淮之长袖一挥,迈过步阶,低声朝身后的儿子说了句:“你如今也是朝臣了,怎的还是如此不懂分寸?方才在那大殿上,陛下就高高地坐在那儿,你怎可跟太子暗自眼语?”
张淮之说罢,连喘了两口气,重咳了好几声,张岁安连忙上前扶了扶。
他知道父亲当下身体不好,也不争论,只是温声道:“父亲责问得对,是孩儿有失妥当了。”
“太子毕竟是太子,老臣们顾及陛下的颜面,也不会直言储君之失。”张淮之缓过一口气来,不服老地把儿子推开,“东宫初定时,我就瞧着陛下有意要让张府去做这个磨刀石,才以病为由,避了陛下立我做太傅的旨意,可终究还是没能把你给撇出来。”
他说着,也不知是无力还是无奈,闷叹了好几声。
这张府的人都有个坏毛病,习惯晚睡早起,张岁安年轻倒也还好,可张淮之到底一把年纪了,长期如此,免不了三病五痛,自今春感了一场风寒后,就断断续续地咳到了现在。
张岁安低声应着:“父亲既知陛下,就明白依陛下的心意,断不会让孩儿这枚可用之棋游离在外,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你也大了,若不是徐氏母丧,早该成婚了,不要什么事都一根筋往上撞。”
张淮之没直接说破,心里却也猜到了张岁安会去打徐司徒的主意,故而提前点一点他,虽然也不一定有用……
说来张岁安的性格更像是张老太公,面上细水长流,内里铁板一块,明明是自己儿子,却反倒感觉像养了个爹……
徐老司徒这老头鬼精,知道景和帝想借新制收权,面上也没说不办,也没一口咬定就能办,只是慢条斯理地推了一条又一条的繁琐章程出来,把局外人绕得七荤八素。
一时半会,事情就处在了一种既落不下去,又抬不起来的境地。
这种人,连景和帝都几乎拿他没有办法,毕竟徐阜位列三公,身份摆在那儿,总不能天天召进宫里盯着催办,传出去反倒显得君主肚量小。
这上位者挪不动他,张岁安就以下位者的姿态去磨,反正两家也亲近,他没事就去徐府拜访,把老司徒日常起居吃好睡好否都问了个遍,又说伯母仙去不久,世伯必是伤心忧闷,故而才常来与他说说话。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司徒府落行新制一事,若有什么累处难处,随便支使小侄,小侄必定替世伯解忧。”
徐司徒久了也看出来了,他这哪是来替他解忧的,分明是来催办的……
作为三公重臣,这个地位的人再不图什么丰功伟绩,若心中没有革新之志,想要的更多是求稳,只求个晚节无亏,各方相安无事。
本来自己作为一朝司徒,格局也并非小到非要自家子弟白享特权的程度,但身为绥京城的士家大族,两步一亲,五步一戚,他面上做不得那个革除士族利益的人。
老一辈的人,一听年轻人要革新,心里总是会先存着几分瞧不上,或是觉得一时兴起爱出头,或是觉得小孩子做戏不懂深浅。虽说此事背后是陛下授意,又要顾及储君颜面,大家面上都不曾提过一句反词,但心里到底也不会有多尽心。
在他看来,张岁安愿意力推此事,一则是因为他年轻,想要有所作为,二则是他如今身为太子近臣,必定事事以储君为先。
只是他愿意背这个锅,那是他的事,可徐家和张家毕竟还有着婚约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岁安若是因此把士族得罪了个遍,那以后自己女儿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
“子康啊,作为长辈,此事我劝你三思而后行。我私下也有耳闻,改制背后虽有杨老太公坐镇,但老太公毕竟一把年纪了,不如你回去多多与令尊商量商量?”
张岁安微微一笑:“我已与家父商量过了。”
徐老司徒一怔,心想不应该啊,张淮之怎么可能愿意摊上这种事,那只可能是张淮之如今说话不管用了,小辈们不听劝了。
他也不说破,一套官腔张口就来,又开始面上勤勤恳恳,事上磨磨唧唧:“如此也好,太子殿下初涉政务,你在背后也立了不少功劳,召集九卿议制的章程本已是定了的,只是朝堂之事你也懂得,各自政务繁杂,忙不过来,一时半会难凑成局,明日我便再去催催。”
张岁安顺着他的话头,冠冕堂皇的赞词笑眯眯地说了一堆,又是夸司徒公深明大义,又是说新君日后定会将司徒公视作国之肱股。
最后话锋一转,补上一句:“子康近日寻得一副字帖,听闻乃是前朝书法家卫氏的真迹,世伯最懂书法之道,此等佳作,非与世伯不能共赏之啊。”
言下之意,他隔几日还要再来……
徐司徒是老磨遇上倔驴,他不想动,张岁安就盯着他动,好话说尽,软磨硬泡,反正事儿没个结果,他就是不罢休,硬是把这吨老磨往前推着转了几寸,反正能转几寸算几寸。
司徒府这边松动了,御史中丞涂均也是跟着风向挪,至于太常寺太学那边,这个看似跟自己最亲近的一方,反倒成了最尴尬的一处。
“你这储君近臣,荣光甚伟啊,如今都管到我太学来了?”张淮之往祭酒署里一坐,望着候在此处的儿子,随口就是一句暗讽。
这小子有事不在家里说,偏要跑到这里来,俨然一副要公事公办的样子。
张岁安温声应道:“孩儿喝惯了太学的茶,自然还是觉得这里的茶好,故而才来讨一口。”
张淮之正喝着手里的茶,这会儿也放下了,只淡淡揶揄道:“陈茶而已,比不得东宫。”
张岁安也不绕圈子,直言道:“别人或许不知,可孩儿却明白,在杨老太公提出改制之前,在太子殿下点出考荐选官之前,父亲就曾试过在太学中试行考评之法,好几个家道中落的寒门子弟,不就是靠着考评经义,才得以入了太学吗?”
知父莫若子,张岁安了解父亲的性子,他不肯冒头,事事藏锋,却也并非真的庸碌,他教书育人,到底还是惜才的。
张岁安继而说道:“考荐之法初行,并非是要直接掀翻旧例,只是想让寒门庶族的学子们,也能有一条公平的门路而已。”
张淮之将案上的简牍微微翻了翻,半晌,他抬眼看向儿子:“那我问你,如今这天下,什么样的人,能读得起书?”
“士族高门,家学渊源,再者,便是商贾小吏,家有余财之人。”
“既如此,那你这套考校的策题,又要如何侧重?”张淮之沉声道,“士族子弟读书宛如行步般容易,自小耳濡目染,可寒门庶族呢,大多只能在乡塾里识得几个字,你考经义,他们未必比得过,考实务,他们更是不如,你这所谓的考荐之法,当真就公平了吗?”
张淮之虽然语气淡漠,张岁安却反倒松了口气,父亲既然肯把这事掰开了揉碎了来论,就说明他心里并非真的抗拒改制。
“父亲所言,醍醐灌顶,是我思虑不周。”张岁安挨了一顿责问,不悲反喜,“教化本是长远之功,今日点醒,孩儿定会记在心上。”
张淮之也不再多辩,只淡淡道:“你既已有了想法,那便去试罢。”他顿了顿,俨然已准备埋头处理公务,“只是记住,太学乃教化之地,莫要掺杂太多争权邀功的杂念。”
张岁安微微一笑:“谨遵父亲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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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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